繁华的巴黎不会因为杜瓦尔发现了有关这个醉鬼的秘密就停止运转,一切还是照常。

接下来的几天,杜瓦尔为了完成报社给他制定的专栏创作任务,跑了其他新闻,但他始终没忘记「角落那个醉鬼」。

过了几天,在一天下午晚些时候,杜瓦尔又出现在了波特莱尔小酒馆。这一次,伯纳德教授并不在,但是瘸子马塞尔倒是已经坐在了靠窗的敞亮位置。

穿着一身典型的时髦职场西服的马塞尔很快就瞧见杜瓦尔这个新人,感到很有兴趣,然后主动让他和自己同坐一桌。

杜瓦尔当然不会拒绝,坐了下来,把不离身的小本子和笔放在了桌上。

马塞尔转动着他灵敏的眼珠子打量着他,也打量着桌上的笔记本,然后对他说:「让我猜猜,随身带笔记本的人,不是私人侦探,就是记者。看你的着装,不像是干侦探工作的,因此,你大概是个记者吧!」

杜瓦尔对面前这个人的一番犀利言论感到有些诧异,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脸上露出尝试缓解尴尬的笑容。

马塞尔见他没有马上接话,接着说:「看来我猜错了,你别介意啊。我看你从来没来过波特莱尔,我作为这里的老顾客今天一定请你一杯!来啊,小罗比,给我和这位朋友来两杯招牌的『苦之花』 !」

「谢谢你啊,这位先生。苦之花是什么酒?」

「就是他们家的勃艮第,好像是根据波特莱尔的诗集命名的。味道很好,喝一次不会忘,这酒我可不常喝,但今天和你必须喝一杯! 对了,我叫马塞尔·杜勒,我是做股票的,他们都叫我瘸子马塞尔,因为我的右腿天生就比左腿短一截,走路不平衡,呼哈哈!」

看到面前的瘸子马塞尔如此热情,杜瓦尔也没必要装模做样了,说道:「我是埃米尔·杜瓦尔,我写专栏,是个记者。其实你刚才没猜错,你的直觉很准,杜勒先生。」

「那就更该喝一杯了! 叫我马塞尔就行了!杜勒是工作时候叫的。」

话音刚落,酒馆里打下手的服务生小罗比就把马塞尔刚刚点的两杯苦之花勃艮第给端来了。

两人拿起酒杯碰了一下,马塞尔挤眉弄眼地笑着说了一句:「敬我的直觉!」

酒喝下肚,杜瓦尔朝着酒馆角落瞄了一眼,发现那个醉鬼已经来了,捋着自己的杂乱的大胡子,并且手里还是端着那杯绿色的苦艾酒。

马塞尔突然换了一种语气问杜瓦尔:「这个波特莱尔小酒馆可不是经常来新客,因为大家都喜欢玛黑区主街上热闹的地方,那里什么人都有,记者很喜欢去那里。你是恰好路过这里,还是慕名而来?」

杜瓦尔既不是恰好路过,也不是慕名而来,他来的目的就是挖掘这个醉鬼的信息。他眼前的马塞尔瞧着倒是个消息灵通的好好先生,或许能够给他提供点信息。

杜瓦尔把头伸了过去,用手往自己这个方向轻轻招了招,意思是让马塞尔靠近点说。马塞尔马上就懂了他的意思,也把头凑了过去。

杜瓦尔用旁边人听不到的音量说:「我来这里是想了解关于『角落那个醉鬼』的信息,我想认识认识他,采访他。你能告诉我点他的事情吗?」

马塞尔眉毛往上扬了扬,用鼻子吸了口气,说道:「那你问对人了。我估计是这个酒馆里最了解他的人。」

「据我所知,酒馆里没人认识他。他行踪神秘,每次来了总是喝苦艾酒,然后在角落里一个人发呆或是沉思,极少说话。」

「你说得对。但我也听过他说话,小罗比偶尔能和他来上几句,就是一些服务员和顾客必要的对话。他听上去倒挺斯文,而且还会礼貌用语,不像什么大老粗。」

杜瓦尔边在本子上记录,边接着问:「你没和他直接说过话?」

马塞尔摇摇头:「没有,一次没有。我看人很准,他看上去不像是想被搭讪或打扰的人,茶余饭后的闲话在他那里就是刺耳的噪音。他的眼神带着一般人难以理解的抑郁,远远就将陌生人拒之门外。」

杜瓦尔用笔快速而潦草地在本子上把马塞尔的话写下来,然后继续问:「除了这些,你还知道些什么?」

「有一次,仅仅只有一次,我看到他从荷包里拿出了一颗蓝色水晶把玩。我这辈子都没看过如此晶莹剔透的水晶,那蓝色的光简直如同从凡尔赛宫中偷出来的珍宝一般,和他粗糙而毫无美感的手掌形成了令人难忘的对比。他看着并不富裕,穿的衣服几乎从来没换过,鬼知道这水晶是他从哪里弄来的。」

杜瓦尔的眼睛里倏然闪过灵感的光芒,马塞尔口中的蓝色水晶,和墓园中那个已经死去三十多年的叫做「露玻傅叶」的神秘夫人联系到了一起。

但没等杜瓦尔回答,马塞尔就接着说:「我的猜想是… 但也仅仅是猜想。这人估计年轻时候还挺富足,可能运气好,做了点什么生意发达了,但估计家产让他给挥霍没了,把生意也全赔进去了,没准是沾上了赌博还是赌马什么。你可要知道,在我的巴黎股票圈子里,因为沉迷赛马或是转盘赌博或是打牌而输得倾家荡产的有钱人可是大有人在,我自己都认识好几——」

「那他怎么没把蓝色水晶赔进去?」杜瓦尔用合理的质疑打断了马塞尔的一番无厘头的猜想。

马塞尔耸了耸肩:「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估计是家传的吧,这都是猜的。但这个酒馆里如果连我都不知道,其他人也不会知道了。他每天下午两点左右一声不吭地来这里,然后傍晚天擦黑又一声不吭地离开,就像一个隐形人一般。」

「他每天都来吗?」

「大多数时候每天准时来,准时走,几乎像是上了发条的钟表一般。但我倒见过他不来的时候,并且一旦不来就是好几个星期,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酒馆里的人都会讨论他是不是已经自杀了还是被抓进监狱去什么的。但过了几个星期,他又回来了,还是老时间,下午两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据我所知,他这样突然消失过好几次,每次大约都是几个星期。」

「没人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 」

杜瓦尔手中的笔不断在笔记本上记录着,然后他放下来了,最后问:「那我估计你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吧?」

「那怎么会知道… 」马塞尔转头看了看那个醉鬼,他还是那老样子。马塞尔回过头来对杜瓦尔说:「我的想法是,杜瓦尔记者,如果你想深入挖掘这个醉鬼的新闻,写出一篇在大街小巷受人追捧的特别专栏,你就得想一些更… 剑走偏锋的法子了。光在这儿问是问不出什么结果的。我大概也就知道这么多了,只能帮到你这里。」

杜瓦尔把小本子合上了,和马塞尔握了握手,「谢谢你了,马塞尔。」

「哪里的话,不过是些道听途说罢了。话说,你听说了最近德国那个威廉二世皇帝… 」马塞尔把话题转到了时政讨论上,一瞬间就把醉鬼的事情抛在了九霄云外。

等到傍晚,角落那个醉鬼再次准时地把几块法郎放在了桌上,起身从酒馆中穿过,从门口走出,走进了巴黎的人潮之中。

这一次,杜瓦尔选择更加冒进的做法,近距离地跟着他。他今天倒是没有去墓园,走了一条不同的路。

杜瓦尔难以抑制自己的冲动,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他发现,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去哪里,干脆直接主动出击。

他快速迈了几步,不断缩小他跟醉鬼的距离,直至身位平行。

杜瓦尔边走边靠拢他,直到能够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和由于常年不换衣服的臭味夹杂着的一股浓烈气味。

「你好,这位先生。能和你说几句话吗?」

那个醉鬼似乎是有些被惊吓到了一般,用惶恐、不解和冷漠的余光扫了杜瓦尔一眼。没有回应,脚步也没有停下。

「这位先生?我们在波特莱尔小酒馆有过谋面,你坐在角落里喝着苦艾酒,我坐在靠街边的位置和瘸子马塞尔聊天,想必你注意到我了。」

醉鬼还是没有一点反应,选择性听不见杜瓦尔的声音,继续走他自己的路。

「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更没有什么恶意。我叫杜瓦尔,我的工作是写点巴黎的市井趣事,我就想和你说说话。这位先生,你能听见我吧?」

醉鬼不但没有理他,反而脸上出现了不耐烦的表情,更加快了自己的脚步,想要甩掉杜瓦尔和他那烦人的问题。

杜瓦尔见醉鬼不理不睬,就一路跟着他,他也并没有阻拦杜瓦尔的意思。

他们就这样尴尬地一路走到了一处居民楼前,这栋楼是典型的巴黎工人住的地方,虽然条件破破烂烂,但也勉强能充当个落脚的屋檐,也并不算巴黎最差的房子。

但是醉鬼打开了公寓大门的时候,却停了下来,用身子卡住门缝,把杜瓦尔挡在外面。

他用那淡蓝色而忧郁的眼睛注视着杜瓦尔,开口说:「杜瓦尔先生,你看上去并不是个有坏心思的人,我并不讨厌你。但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我也不想和你搭上什么关系,所以请你离我远点,别来找我了。」

醉鬼转身想要关上公寓的大门,却被杜瓦尔的一席话给惊住:「你能告诉我,露玻傅叶夫人是谁?」

听到了这句话,醉鬼起先有点不知所措,身体僵在那里,眼睛死死盯着杜瓦尔。然后这种惊讶转化为了愤怒,怒火从他的心里,顺着眼珠子喷发了出来。

他推开了大门,再次来到了门外,然后把整个身体似乎是压在杜瓦尔的身上,几乎都要贴了上去,恶狠狠地问:「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

杜瓦尔见势不妙,只好如实交代:「我上次偷偷跟着你去了一趟墓园,我瞧见你站在一个叫做『露玻傅叶夫人』的墓碑前祷告… 我很好奇——」

还没等杜瓦尔话说完,醉鬼一拳就给他抡在了脸上,一拳又打在了他肚子上,又用脚在他肚子上踹了几下。这一波攻势可是让杜瓦尔猝不及防,一下子就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醉鬼对他吐了口唾沫:「呸!到墓园里去跟踪和偷窥这样的下贱事儿你也做得出来,算我刚才看高你了!别让我再看到你,下次再看到你就不是三拳两脚那么简单了!」

说完醉鬼用力关上了公寓大门,大门响亮地砸在门框上,似乎整个公寓楼都震动了起来。

杜瓦尔年轻人的身子骨还算结实,刚才挨了那几下没什么大碍,很快从地上爬起来,捡起了自己的笔记本,用嘴吹了吹上面的尘土,叹了口气,就走了。

杜瓦尔倒也不怪醉鬼,毕竟理亏的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