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dy & Soul

“先生,这是那位小姐送给您的【特调玛格丽特鸡尾酒】…”

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看见人造人服务声指着吧台的方向,那里坐着一位极其漂亮的女子。

她身着一身淡雅的墨绿偏向黑色底色带着粉金色花纹的旗袍,水滴领分岔成三珠,我注意到她旗袍的金色梅花盘扣极其精美,开叉到了接近胯部,将她的秀美身体用极其雍容典雅的方式呈现出来。她右手大臂上纹着一个小小的蕾丝臂饰,形状像一个倒立的王冠。她的头发从一边垂下,另一边垂下的耳坠…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得入了迷,像个孩子般失去了所有曾经学习过的社交礼节… 她完全征服了我。

可是她却是主动的一方,端起酒杯向我打招呼。

我也向她示意,端起了我的酒杯,小喝了一口我的玛格丽特鸡尾酒。

我凑近服务生:“那是谁?”

“您不认识吗”,连人造人服务员也对我出格的问题感到惊讶。

我摇摇头。

“她是我们这儿著名的爵士歌手Louise,今晚是她在这儿的最后一场演出。” 他彬彬有礼地回答道。

“最后一场?为什么是今晚?”

“为什么不是今晚?她唱的歌曲也足够多了,是时候翻开新篇章了… 但具体原因,我们也不知道….”

“我以为很多歌手离开了舞台会活不下去…”

“ ‘吸一口气也只能唱这么长,不会太短,也不能拖太久’,这是她的原话。” 服务生似乎有完美的记忆。

“那看来我今天来得很巧,像这样的告别演出一定会很抢手。”

“并不是,这是内部消息。Louise没有向观众公开这是她的最后告别,对所有来讲,这也不过是一场平常的演出,这或许是她想要的方式…”

这个爵士俱乐部叫做 “夜莺”,位于一座巨大建筑中最高规格的楼层,所在的行星殖民地只有地球引力的0.8倍。在行星科学命名法中,这颗行星有一个挺普通的名字:“NKBC – 34b”, 但是这颗星球还有一个更加臭名昭著的外号:“异端圣地”,或者SOTA(Sanctum of the Apostasy)。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颗遥远的行星,来拜访一个老朋友。我听说夜莺爵士俱乐部是SOTA上最值得度过夜晚的地方之一,所以我就来了。

SOTA之所以有这样的名声,是因为它处于主要人类殖民地的边缘化地区,少有相邻的恒星邻居。这里成为了逃犯、叛逃者或被惩罚者的新家,在这里,没有人会因你的过去而评判你。一切都可以忘掉开始,似是古时候的17世纪的新美洲大陆。

透过增强型混合材料地板窗户,你可以看到外面大气层中的氨雨在这个行星漫长而寒冷的夜晚中缓缓下落。远处可见可怕的闪电,瞬间照亮黯淡的黄色云层。在许多方面,SOTA对于人类居住来说并不理想,但这正是不受欢迎者心目中理想的地方。

就当我沉迷于窗外迷幻景致时,酒吧里响起了零碎的掌声,我看到一个钢琴手走上了乐池,坐在了钢琴面前。

他简单的介绍了几句,大概意思是他会在Louise登场前演奏几首来暖场,第一首的名字叫《Body & Soul》,是一首耳熟能详的标准曲。

他喝了一口放在钢琴上的鸡尾酒,开始了独奏。

他的前奏听起来很深邃甚至有点难解;他的手很大,一只手可以跨越整整两个八度的音符,让他能够弹奏的和弦充满厚度,色彩浓厚,几乎达到了一种浓密且深不见底的程度。就像是他表达的东西套了很厚的一层外套,一层由巨大和弦组成的外层,严实地包住了里面最精华的中心思想。

但是听得出来,他的演奏风格极其华丽。到了主旋律,他开始跨步演奏,他的左手低音声部开始打着轻快的拍子,右手不断腾飞着,穿梭在旋律与长串的即兴音阶中,看得出他的技巧一定是最顶级(top-notch)的,光是看他演奏的视觉效果,都是博人眼球了。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演奏中不乏细腻的柔情感,有时他会慢下来,细细品味和声,让听众也跟着屏住呼吸。

从他的表情看来,他甚至于比观众还更加享受自己的演奏。他的每一次摇摆,每一次触键,都让人沉醉,甚至还带有一些风流倜傥的味道,仿佛那些琴键不是琴键,而是女人美丽的身体——“俊俏的山峰和深邃的沟壑”…. 仿佛他也不是在弹琴,而是在抚摸女人的身体,时而挑撩裙纱,时而牵引丝带,摩梭着每一寸肉体的精华…

或许他钢琴师的心中会想:自己是把人类最自然的东西的原始欲望,融合以艺术,升华于艺术…. 毕竟食色性也,人类的生命本身,就是离不开性的,那我们的坦然接受这些自然的馈赠,也不过是践行了人文主义的精神罢了…

爵士乐所表达的,也不过是人类精神最本质的那些快乐。仅仅而已。

我陷入了他的华丽爵士即兴音符的波涛中,也陷入了一连串的哲学思考中….

我突然想到,这么一流的钢琴师今天也只给Louise暖场,那Louise的登场会多么精彩?

我再次看向Louise,正好四目相对,她也在看着我…

Louise突然站了起来,端着酒朝我走了过来,她轻轻坐在了我的旁边…

“Bonsoir”

“晚上好,Louise”

“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刚向服务生打听了。”

Louise点起一支烟,“我很爱听奥斯卡弹这首曲子…”

她用手上的烟指着爵士钢琴手,原来他叫奥斯卡。

我能够近距离观察她的腕饰,是一件极美的艺术品。整体是宫廷风格的呈现,是一顶黑色蕾丝做成的盛开的花瓣,里外两层,外层的前部连接着11颗蓝色小水晶,外层的后部接出一根银链连接她的戒指,戒指的中心是一颗相同蓝色的略大的水晶,然后一朵同样的黑色小花从外围绽开。

奥斯卡的演奏依旧还是很富有激情,酒吧里的观众都目不转睛看着他的演奏,讲话声也很小,似乎害怕打扰了奥斯卡如泉涌的爵士灵感。这时奥斯卡的《Body & Soul》演奏已经结束,他开始了第二首曲目。

我微微点点头,“特别是在这样的景致下,下着雨,闪着光…. 他的演奏显得是那么动人…”

Louise莞尔一笑:“知道为什么是你吗?”

我稍顿一刻;“不知道。为什么?”

她吐了一口细细的烟,将烟杵灭在烟灰槽里:“因为… 今晚唯独你是一个人… 而且我从来没见过你。”

我眉头上扬了几度,“是这样呀… 来这儿都是常客吗?”

“至少我都认识,至少也已经见过几次。所以… 这就让你很特别 …”

“难道就不会时常来新客人吗?”

“新客人也很少像你这样独自一人。”

“那就敬所有独自一人的听众!”

她举起酒杯同我干杯,但她只是微微地抿了一口。

我们俩稍微沉默了一瞬。

….

音乐仍旧在继续。

此时的舞池上奥斯卡已经结束了他的演奏,他站起来向观众致谢。

然后紧接着走上来鼓手和贝斯手,然后是次中音萨克斯风手。

他手中的萨克斯反射着暗淡的光,可以清楚的看到乐器上生锈的铜所带来的陈旧感… 萨克斯手留着络腮胡,整个人的气质显得已经有些沧桑,已经看得到遮盖不住的一丝丝银发,他最少也有五十多岁了。

所有乐手都准备就绪,萨克斯风手站在了最前面,他低着头,似乎在调整自己的气息,使自己进入一种冥想的状态。

他把笛头放进了嘴里…

然后,开始了他的独奏… 没有任何伴奏,就只有铜管的震动声,后面的乐手也在安静的听着…

中音萨克斯的音波就像一阵冲击波一般,在大厅中混响,让所有观众一瞬间停下了所有交谈,那性感而醇厚的声音,配合着萨克斯手精湛的技巧,似乎在诉说一个风尘的故事,一个令他不能忘怀的过往…

任何对音乐有那么么一点感知的人,都不会否认,他的独奏中那种独特的魅力,似乎不仅仅是音乐,还有其他更深层次的东西;但是此时此刻似乎也只有音乐,用音乐的语言交流着一切。

有人说萨克斯风手的独奏,就像一瓶红酒,越老越有味道。但是我认为这句话说得并不准确。

一瓶红酒的优等,首先要酿造的好,要使用优质的葡萄还有优良的发酵工艺,一瓶品质本就一般的红酒,放的再久,也逃不过平庸的命运。这就像是人,首先自己本身要有突出的才能和思想,才有其独特的欣赏的价值。

其次,刻意放在酒窖里发酵的红酒,把整个岁月磨砺的过程做得太过于人为了,似乎为了陈久而陈久,而不够突出很多命运的巧合性和戏剧性,这也是不够传奇的。一瓶传奇的红酒,就像一个传奇的人,他的特殊经历很多时候也并不是自己的选择,很多时候也是命运的特殊安排让其有了精彩的故事,就像是一瓶在海战中随着沉船一齐落入了海底的红酒,在几百年后被执行打捞任务的救援队无意间给捞了起来,那样的红酒才是真正有故事的极品。

这个道理,对于萨克斯风手也同样适用。首先他的技巧一定要使顶级的,这样他才有足够的音乐词汇来表达自己;其次,仅有技术也欠缺实质。音乐不过是一个媒介罢了,乐手自己本身的故事才是观众津津乐道的。就比如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这样年迈的优秀乐手到这个巨大高楼的顶层酒吧来演奏爵士乐?这很有可能也只是一个巧合,但为什么偏偏就是他?他的命运和我们大家的命运就这样联系到了一起,对我来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我们彼此的命运也在此时此刻相交….

在我听到他吹的萨克斯风时,我会不由地想——他曾经的故事是什么?

“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Louise问我…

或许是我刚才沉浸在思考中,已经错过了主旋律,“不知道…”

“你听听看…”

这时萨克斯的独奏已经结束,其他的乐手的声音开始出现,变成了一个四重奏,他们再次演奏了主旋律。

我一下就听了出来,脑中的思维一下就连接了起来…

“《It Could Happen To You》,对吗?”

Louise点点头,“看来你是行家。”

“我也就懂那么一点,一个忠诚的听众罢了…”

“有忠诚的听众我已经很满足了,现在,能听懂爵士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确实越来越少,但你为什么还要依旧唱爵士呢?”

“不唱爵士,能唱什么呢?”

我耸耸肩,继续欣赏台上四重奏的演奏。爵士乐在房间内流淌着,穿过我和她。

过了一会儿,我才问:“所以… 今晚是你最后一场演出?”

Louise带着一点玩味地说:“看来服务生什么都告诉你了…”

我笑着点点头:“也不是,他没有告诉不唱的原因是什么…”

Louise微微笑笑,一股细细的烟从她的嘴唇散出来… 她带着稍微的哭意说:“为他而唱的,该唱的都唱了….”

“他?是谁?”

“曾经认识的一个男人…”

我看到她的眼睛闪起了泪光…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皮埃尔先生… 就像今晚的你一样,显得那么特别。 出现在我的人生,那么意想不到….”

“他是你过去的爱人吗?”

Louise嘴角泛笑:“不算是…”

“不算是?”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Body & Soul》这首歌吗?”

“我不知道…”

“因为这是他生前给我唱过的最后一首歌….”

气氛一下子变得忧伤起来,“对不起…我不知道他已经…”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她一下问我这个很突然,我一时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可能吧… 但是我自己没经历过。”

“每个人一开始都不确定,直到你遇到一见钟情。”

Louise轻轻叠起了腿,她的腿从旗袍开叉缝隙里探出来,我注意到她大腿的根部绑了一条黑色的丝带,很是漂亮,在灯光下她的腿似乎散发出微光。

我在那一瞬间冲动地认为Louise是我这辈子记忆中遇到过最美丽的女人。

“嘿… 想听听我曾经的故事吗?”

“当然想,当然如果您不介意给我分享的话…”

“当然不介意… 我不算认识你,你也不算认识我,我们彼此有陌生人之间的真诚…”

“那就先为我们陌生人之间的真诚,敬上一杯!”

我和她轻轻碰杯…

“我并不是一直都是爵士歌手,我曾经有个更加危险的工作…”

“难道在SOTA还有人不是这样吗?”

她对我机智的回答优雅地一笑而过。

我带着认真的语调问:“不开玩笑。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曾为万字团工作,是一位女特务。”她说这话面不改色。

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在SOTA行星上,你最不想听到的就是有人提起 “万字团” 这个字眼。万字团是一个神秘而绝对存在的星际有组织犯罪集团,你听到这三个字就代表麻烦会找上门。

银河系所有的人类或许都知道万字团这个名字,但没有外人可以确认看见过他们。因为一旦你见到了他们,你就离被灭口不远了。他们是深邃太空和无人问津的角落之主宰,并且还在民间流传着万字团和泛星际人类最高议事会的高层有着未知的联系。

“哇哦… ” 我有点吓到了。“万字团的女特务?我不会是你的打击目标吧?我对星际政治一点不感兴趣的…”

“不是的,我不会害你的。别慌…” 她轻轻拍我的手,“我说我曾经是女特工,但现在不是了。”

“那你为他们到底做了些什么?”

“特工该做的事情都做过了。”

“好吧,我大概知道了。” 我们都没明说具体是什么事情,但是犯罪集团的特工平时会做些什么应该也很容易猜到。我脑中浮现出她杀人的场景。她是死亡的天使。

“你看起来有些将信将疑,认为我在说谎?”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 只是我对于特务这一领域也并不熟悉…”

她身体向我前倾然后对我耳语:“如果我说我现在可以在三秒钟之内让你倒地,五秒钟让你断气,你会相信我吗?”

我感到一阵冷风从她的嘴唇中吹出,然后我吞了吞口水:“这样的话… 看来我也不得不相信你了… 我也不想让你在我身上试手。”

她身体倚靠了回去,很满意我的回答。

“那你的工作到底如何?你自己喜欢吗?”

“那时候我别无选择。我太想脱离军队的生活了。”

“你以前是个士兵?”

“在我的母星上,我的出生就是犯罪。根据我的母星法律,严禁星球原住民与外来人类生育。我的母亲是本地人,而我的父亲来自另一个星球。他们相爱了,然后她怀孕了。当政府发现我的存在时,我的父母都被处决了,然后我就被送进了孤儿院……”

“那你很早就加入了军队?”

“对我们星球上的大多数孤儿来说,加入军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我个性很强,训练比男人们还刻苦。因此我被录取到了特种战术作战部队,这是我们母星的军事武装中最精锐的部队。”

“特种战术作战部队……所以你不仅仅是普通士兵,你是特种部队。”

“我们的星球正在与邻近星球进行一场漫长而艰苦的战争。两方都试图夺取我们本地恒星系统的控制权。”

“这就像七个世纪前的 火星-地球战争。”

“我们的部队也参与了其他星际任务,周游于许多系统和殖民地。在那段时间里,我的身体经历了多次增强和改造,我甚至不认识我自己是谁了… 或许只是一个杀戮机器罢了。”

“你是如何脱身的?”

“我厌倦了我的军旅生活,我想真正追寻自己的意义。但你需要知道……特种部队的保密级别极高,你不能随意进出。这不是一份合同工作,这是奴役。我是战士,也是奴隶。就在那时,万字团通过他们的渠道联系了我。我们军队的一位副将军在他的办公室召见了我,表达了他们对我的兴趣。副将军是他们在军队内部的联系人。他甚至不是我的直属上司,他比我的小对队长高了三级。那时我才意识到万字团布下的网络有多深……”

“我猜你接受了他们的条件?”

“我自愿接受了他们的条件,尽管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我只是想要一个出路。当时副将军只是点了点头,说他会亲自处理,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但我知道在深层次已经开始暗流涌动。约两个地球月后,我在一个遥远的星球上执行任务,那里有无数的深谷和陡峭的山脉。我们小队发生了事故,当然这次事故是精心策划的。我失踪了。没有人找到我的尸体。我被宣布死亡,因为没有人能独自在那个星球的严冬中生存。事实上,我的确受伤了,被万字团的人救了。那时,我以为他们是我的希望,是我的救星。”

“那他们到底是吗?”

Louise没有马上回答……她似乎在思考。

我试图引导对话:“万字团是否给了你想要的存在意义?你是否发现了真正的自我?”

她轻轻摘下了她的腕饰,露出了腕饰遮盖下的伤痕:“你看,这是我的当时事故的伤痕,我一直没有修复,现在一直保留了下来。很多时候我会梦到过去,梦到那些我不想回忆的事情,我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而这个伤疤,是我参考的依据,我现在还依旧活着…”

她把手伸了过来,意思是同意让我触摸。我伸手轻轻触碰了她的手腕上的伤疤,我的手放上去的一瞬间,我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过去… 然后她轻轻地再次把腕饰戴上,遮盖住了伤疤,仿佛她的过去也一起被遮盖了…

触碰伤痕的亲密感让我深受感动,我问“我想问问你,你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子,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她继续回忆,也回答了我之前的问题:“我猜万字团也确实给了我一条出路。我在旧世界注册了死亡,我的名字消失了。我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集团将我从一架高效率屠杀机器变为了一条在暗影中奔走的独狼,在每个人的梦中徘徊… 就像集团的其他特工一样,我们就是那些高官离奇死亡的渊源,和那些无法侦破的的信息泄露的原因。

”听上去确实是一个特务的工作。你在特种部队的信息是绝对保密的,因此就没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了。在纸面上,你为母星而牺牲,是一个女烈士。”

“特务的工作和战士不同,会更加变化多端。相比于士兵的那种残忍和嗜血,我扮演了很多其他的角色。但是,我依旧还是把我的灵魂卖给了万字团。他们要求我绝对的忠诚与服从。他们需要我爱我就去爱。他们需要我偷我就去偷。他们需要我去监视就去监视。他们需要我杀我就去杀。我依旧还是他们的走狗、玩偶,一把雕花银手枪罢了…”

“还是没有自由?”

“自由对我来说一直都是童话一般的存在。强大的组织根本不会在乎一个小人物的价值,无论是军队还是万字团。他们对于自由和个人感受丝毫无感,因为这不是他们世界运作的方式。”

她饮完了酒杯里的酒,继续说道:“但万字团和军队做事的方式还是不同。他们不会像军队一样把每个作战步骤都细致罗列出来。他们仅仅是给你简报和一个目标,然后就需要你的完美执行。必须滴水不漏,没有任何犯错的空间。”

“万一犯错了呢?”

“如果真犯了什么错误,你要不就是死在现场,要不就被集团追杀到天涯海角。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

“那听你这么说起来,万字团是个纪律严明的组织…”

“哪个大型组织不是呢?他们的纪律使外人无法想象的。但是… 高风险,高回报。我在钢丝上舞蹈也赚够了我这辈子需要的所有钱。”

“那你在万字团内部到底涉猎有多深?”

Louise点了两杯苏格兰威士忌,一杯给她,一杯给我。

她说:“你永远不知道万字团的网络有多深。你知道我们宇宙只有百分之四的质量来自于普通物质,却又百分之七十三来源于暗物质。万字团就如同暗物质一般,无法直接观测,但在人类社会中的影响力却无处不在。我仅仅也只是看清了内部的事件发生的方式,却从未真正了解内部情况如何演化还有重大决策是如何做出的。我对我知道的已经知足了。知道太多不一定是好事情。对于混迹于万字团的人,好奇心是个你需要尤其小心的东西。”

她突然提及的物理知识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这更增添了Louise的神秘感。我有些迟疑地问:“那万字团和最高人类议事会到底有没有关系?”

我们的苏格兰威士忌端来了,服务生提醒了一下Louise时间。现在是八点半了,还有三十个地球分钟就轮到Louise的演出了。

“或许吧… =这个问题我知道可能并不比你多。这些东西不是我们该知道的。”

我们二人同时沉默了, 享用着威士忌,听着冰块在杯中的撞击声。

奥斯卡再次上台,手里拿着他最喜欢的马丁尼鸡尾酒。三重奏变成了四重奏,曲目变成了Stardust,又是一首永不过时的经典曲目。乐队成员之间的配合简直是天衣无缝。他们并没有发明什么新的技巧,纯粹就是来自二十世纪唱片的老味道,让我们回忆起一个早已过去的伟大时代。

我突然想到一个重要的点:“讲了那么多,你还是没告诉我皮埃尔先生到底是谁?”

“他就是我在SOTA的原因,他就是你今晚见到我的原因。那是我为万字团执行的最后一次任务,受命潜伏到一艘名叫奥卡苏斯的星际飞船上的假面舞会…”

“星际飞船上的假面舞会?”

“当时奥拉苏斯号围绕着一颗叫做Theta Lupa的O型恒星。这颗恒星已经濒临生命末期,即将产生超新星爆炸。天文学家们发布了这一消息。你知道上层社会就喜欢追求这些奇观,特别是这样一个人类历史以来银河系中唯一的一次超新星爆炸。于是,为了庆祝这样此生难得一见的天文盛况,一次盛大的假面舞会就组织起来了。舞会基本就是上层小圈子,只认邀请函才能参加。大多数来自银河系各个角落的重要人士都聚集在了奥卡苏斯号上,当然也都戴着面具。”

“这就像一次星际盛会一般。我猜皮埃尔先生也受到邀请了?”

“我们获得了皮埃尔先生也会参加的消息。早在假面舞会在小圈子内部宣布时,我就被集团派去绑架了梅德尔斯工业的一位受邀人,然后集团将她的身份信息做了手脚,这样我就能用她的身份潜入进去。”

“那在这样一个浪漫的舞会,你的任务是什么?”

“杀掉皮埃尔先生… 对于当时来说,这是一个非常战略性的任务,是必须完成的。”

我顿了顿:“那这也太煞风景了!”

“他是也曾是万字团的核心成员,但是他后来叛逃了。但由于他掌握了组织的太多机密,万字团高层必须清除掉他… 至少在我当时的任务简报里是这么说的…”

“那实际上呢…?”

“实际上…. 任务简报故意遗漏了一个重要的细节,为了使我不受其干扰。”

“有些事情最好别知道,这是你自己说的。”

“我偶然通过一个我和皮埃尔先生共同认识的人才知道这个信息。事实上,他是在万字团内部的权力斗争中被迫逃离集团。他因此被冠以叛徒的罪名。但这依旧还远远不是真相。”

“怎么说?”

“他可不是万字团的某个人。他是王子,是前任最高督察者收养的儿子。他曾是最好的特务,也是潜在的继承人。”

“所以万字团的领袖叫做 ‘最高督察者’。这算是新知识。”

“他的才华使得高层们感到不安,是他们权力欲望的重大威胁。这些高层们都坐等最高督察者的死亡,像饿狼一般觊觎最高宝座。对他们来说,皮埃尔不过是一个领养的混蛋,并且年轻太轻不够资格。在最高督察者临死前,皮埃尔忠心耿耿地守候在他身边。但是那些恶狼们趁机先发制人,突袭皮埃尔。他们发动了一个所谓的 ‘净化行动’,但实际上就是一次丸子团内部有目标性、有针对性的大屠杀。皮埃尔的手下被全体清算,羽翼被斩断,权力如同风一般快速变换。但就在他们无情的屠刀马上就要落在皮埃尔本人身上时,他逃走了,消失在了星际间。

”然后他们用皮埃尔的背叛来巩固自己继承的合法性,这是从古就有的经典迫害手段。”

“抹黑他的名字还远远不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们不看到皮埃尔的尸体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我就登场了。”

“参加假面舞会,然后杀掉他。那你们就一见钟情了?”

Louise用桌上的蜡烛又点燃了一根烟,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让人如痴如醉… “我戴着面具进入了假面舞会,维瓦尔第的《冬日》正在演奏着,距离超新星爆炸只有几个小时了。我们已经能够透过飞船上的特殊望远镜看到星球上的剧烈运动。我开始寻找他。”

“戴着面具怎么会知道谁是谁?”

“奇怪的是,他先找到了我。他知道我会出现在这儿。他从我背后偷袭,给我戴上了手铐然后用刀子抵住了我的脖子… 他是如此的迅猛,但是我却感受到他对我并无杀意,反而有些温柔。在所有的舞者的围绕下,他靠着我的耳边说 ——”

我知道你是万字团的特务。请你放心,Lisa小姐,我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活过今晚,因为如果我错过了今晚的烟花表演,那回是多么可惜… 让我们单纯地享受这次舞会,好吗? 你愿意同我共舞吗?

“那是我们两个孤独的灵魂首次对撞… ” 她像是重回过去一般地复述着这些话语。

“你以前叫做Lisa?”

“Lisa不过是我从前的名字之一…”

“我通过这些话都已经感到他的魅力了。那你和他跳舞了吗?”

“那我怎么会拒绝?我一瞬间就感到了他身上的不同,况且他的刀还架在我的脖子上。”

“那你们这支舞怎么样?”

 “在那支舞之内,我爱上了他。这是我第一次彻底爱一个人。”

 我刚想喝一口我的苏格兰威士忌,但我听到她的话又放下了酒杯。一支舞就一见钟情?这几乎只存在于梦境和想象中… 时间停止了流动,她依旧还不紧不慢地抽着烟。我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所以… 这就是一见钟情… ”

“这没有什么合理的方式来解释。这样的体验是清醒的理智和热烈的感性纵横交织的地方,来自体内一种非常自然而不可抗拒的冲动,几乎是动物性的。这是多么荒诞而不合理,但却又多么宁静而淡雅。就像是孩童在开阔的田园玩耍,无忧无虑… 我从来没有过真正的童年,但是这给我的感觉就是童年。”

“难道这就是舞蹈的魔力?你还记得音乐是什么吗?”

“一组我不知道的弦乐叙事曲。”

“那在他之前,你从来没有彻底爱过一个人?”

“在我们这行,爱情是一种我们女特务用来对付男人的致命武器。但我们不能过度付出,否则就会伤到我们自己。彻底的爱情是个危险的东西,一个禁忌。这样的爱情会软化一个人,让我们做出错误判断。”

“这或许就是女特务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可是你却彻底爱上他了。你的任务不就是失败了吗?”我回复道。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万字团不会原谅我的罪过。但是对他这样一个男人,我愿意如此。”

“那你们这支舞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说了我的故事,他也向我讲述了他的真实故事… 同志的背叛和对最高督察者虚假的忠诚。他同我一样,也同是孤儿,在大街上流浪到11岁才被收养。最高督察者对他来讲是真正的父亲,万字团给了他生命的价值,让他有了归属感,让他脱离了这世间的虚无。万字团对他来说不只是一个争权夺利之处,而是一个家,一个他愿意为之风险血与泪的家。当他的父亲去世时,那些曾经宣誓效忠并且同他并肩作战的人们暴露出了真面目。他们把皮埃尔仅仅看作是他父亲通知的一部分,一条游走的看门狗,一个权力的入侵者,一个可以牺牲的人罢了…”

我叹叹气:“让人寒心的不是敌人的阴险,而是朋友的背叛。”

“当他被迫出走后,他感到家已不再是家,何以为家?他对我说 —— ”

忠诚是多么的可悲?信任和爱是多么的可悲?逃难的生涯远比褪色的灵魂更有意义…

“他的旧的自我已经泯灭,然后重获新生。他因此获得了救赎。” Louise像是大彻大悟了一般。

我边听边沉思着,但后学着诗人的语气一般说:“这也是人类历来最古老的讨论:到底是牺牲灵魂来换取利益,还是牺牲利益来换取灵魂?”

但是Louise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我说话,她还沉浸在自己的记忆世界中:“我始终还记得他托起我的手说 —— ”

永远不要认为你和组织之间是互相需要的。对于那些当权者来说,他们花钱索取你的灵魂。任何灵魂对他们来说都是可以抛弃的。不要那么轻易卖掉你自己的灵魂,Lisa…

“我能感受到他对我的真诚。他对我这样一个陌生人有着真诚,正如同今晚我对你一般… ”

我有些冒昧地问:“那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在骗你?”

“直觉…. 有些时候,你就是知道。只需要凭借自己的知觉就能知道对方到底是在编故事,还是在讲真话… 我和他之间产生了一种神秘的联系。”

“要我说,他是个理想主义者。”

“他当然是。但是要我说,他是个在这冰冷险恶的世间的一个牛仔。牛仔特别能打动我的心。”

“那他把你当做了什么?”

“他只是把我当作了…. 一个值得拯救的漂亮女人… ”

“那他所说的烟花表演呢?超新星爆炸?这事儿到底怎么发展的?”

“那就是他遇见我的原因。”

“什么意思?”

“仅仅在几个地球小时之前,同样也在围绕Theta Lupa恒星观测的天体物理学家们发现了即将引发的超新星爆炸的规模超过了预料数据好几个数量级。天体物理学家们尝试要紧急扩散这一消息,但是宇宙空间即便是对于电磁波来说都实在是太大。等到发现就已经太晚了。等到消息传达到奥卡苏斯号,那时候引擎根本就没有时间为飞船准备足够的加速度来逃逸。这就意味着奥卡苏斯号即便是在当前的安全轨道上,也不能在这次超新星爆炸中存活下来。”

“我还是不明白… ”

“你看… 这一直都是皮埃尔。他在一组不知名的天文学家团队那里早就了解到了天文学协会对于能量的低估。他早就已经知道了我这个特工,并且对我开始了观察。我在他看来并不是个陌生人。他特地选择了这个场合出现,并且同我相遇。他故意上了这艘注定灭亡的飞船,只是为了和我跳一支舞。”

“这一切都是他为你计划的?皮埃尔真是个不简单的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浪漫主义者。哇哦… ” 我带着惊讶的语气评论道。“但是他具体是怎么救你的?”

“在所有大牌们都依旧在享受着高端的舞会时,在他们开始慌乱之前,他就带着我离开了舞厅,穿过了整个飞船,来到了紧急逃生舱区域。这些个人逃生舱有着特殊的设计,能够抵御极端的辐射,还有休眠系统和求救系统。在奥卡苏斯号所有雅士都会忘掉所有的社交理解,宁愿杀人也要抢到一个这样的逃生舱。但是我们提前到来了。”

“我猜那个时候超新星爆炸已经发生了,但其力量仍旧需要时间来在宇宙空间中传递到你们的轨道。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光还快。”

“我进入了紧急逃生舱,执行了所有的流程。你知道他在我发射出去之前对我说了什么吗?”

“他说什么?”

“他说 —— ”

Lisa,从现在开始你再一次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中了。但是这一次是绝对的自由。没有军队,没有万字团,只有你自己。你在这一次超新星爆炸中不可避免地死去。你现在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了,而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解放你的灵魂。答应我,去追求属于你生命的价值。

“我答应了他,然后我问他:‘那我们怎么办?’ 他就像一个骑士对着公主说 —— ”

我希望你记住我今晚的样子,在这个烟花无与伦比的夜晚。我们会再次成为陌生人… 别让我阻碍了你自己的路。

“然后他吻了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暗自思忖:亲吻Louise这样一个女人会是什么感觉?”

“还没等我来得及反应,他就关闭了我的舱门,然后将我发射了出去。几乎是眨眼的一瞬,我就独自一人被喷射到了太空当中。我能看到他自己的救生舱也弹射了出去,和我是不同的方向。我当时想这或许就是我们的诀别,可是他的声音通过对话机传送了过来 —— ”

在我走之前,Lisa,我希望我们道别是一首歌。那我就唱一首Body & Soul 怎么样?

“然后他就唱了起来,用他自己的风格和节奏。我眼眶充满着流水听着他唱,这是百感交集的泪水。”

“所以这就是你和Body & Soul这首歌的故事… ”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他当然没有唱完,因为那个时候超新星爆炸的能量已经扩散到了我们这里,强烈的伽玛射线干扰了所有信号,所有东西都失灵了,一切都陷入了沉寂。只有我,他,还有一颗超新星在我们眼前诞生。”

“这是多么惊人的烟花啊… ”我感叹道。我把酒杯端在我的嘴边,我也只能这么说了,毕竟我也没见过超新星爆炸。

一滴眼泪从Louise的美艳的脸颊上流下,但她却始终都保持了震惊。

Louise轻轻唱了起来:

I spend my days in longin’
You know it’s you that I am longin’
Oh, I tell you I mean it
I’m all for you body and soul

她清唱的歌声如此柔美而充满质感,让我想起了Dinah Shore。

“我猜你再也没有遇见过他了?”

“我一直梦想着有一天他会出现在SOTA行星上,来到夜莺爵士俱乐部,坐在某个桌子上,静静看着我在台上歌唱… 可是这只是个梦罢了。”

“唉这世间或许就是这样富有戏剧性… ” 我举起了酒杯祝酒:“然后我们为皮埃尔先生和所有我们爱过的牛仔干一杯!”

“干杯!”她喝完了苏格兰威士忌然后站了起来。

现在已经接近九点了,Louise马上就要上台迎接观众们的掌声了。

在她离开我之前,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这次完结演出后,会去哪里?”

“她从我身后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然后凑近对我说:“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比SOTA星球还远… ”

“那就祝你旅途愉快,Lisa。”我触碰了一下她放在我肩膀上的手表示我的道别。

她对我会心一笑然后就上了舞台。

大家兴奋地鼓起了热烈掌声,我也跟着鼓起了掌,就如同一个普通的观众一样…

这时的Louise已经不是刚才同我讲故事的那个女人。她已经变成了今晚的爵士女伶,一只真正的夜莺。她的过去都融化在了刚才喝的苏格兰威士忌中。除了我之外,也没人知道了。

她上台拿起了木贝斯开始演奏,根本就没有自我介绍,因为她足够自信今天到场的所有听众都熟知她的音乐声誉。

紧接着她就一边用贝斯伴奏,一边唱了起来。她的声音无异于我们造物主的恩赐。通过麦克风,它丝滑而柔和,带着苦涩的优雅,轻盈而不轻浮,飘荡在空气中,让人回想起Ben Webster特那呼吸般的萨克斯风格。她的人声像一条丝带一样飘在空中,而木贝斯低沉的音符就像是丝带上串起来的珍珠,互相点缀。

奥斯卡的钢琴伴奏和她的声音完美平衡,恰到好处,鼓和吉他也是如此,娴熟地为她伴奏着,每一处声音都显得恰到好处,既让整个音乐富于饱满的声音元素,但又时刻映衬着Louise的人声。

四个声部就像打着太极一样,打着四门不同的招式,却又体悟于同一个律动中,时而游离,时而拉扯,自由地契合着彼此,似乎极力表现着一种“上善若水”的东方哲学之美…

“平衡… 这才是爵士真正的奥秘啊。” 我在心里自己想。

我像一个忠实的听众听完了Louise整场的演出,就我一个人,一张酒桌。

她的演出结束后我就离开了夜莺爵士俱乐部,没有和她再说一句话。我希望将这种陌生人的真诚保持到永远。

氨雨开始倾泻,那是SOTA行星无尽的泪水,敲打在我的私人穿梭车的车顶。我的穿梭车漫无目的地飞行在空中,只是为了能给我更多的思考时间。

我厌倦了自动驾驶,我切换到手动驾驶。

我想到了皮埃尔先生,Louise曾经认识那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牛仔。他现在一定就在银河系的某个地方,某个我或许已经到访过的殖民地上。

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也不知道他的声音如何。

或许我永远都不会知道…

无论如何,我却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故事,这个关于爱情和救赎的故事,这个关于自由和重生的故事,这个关于Body & Soul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