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玻傅叶夫人和维克多约定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地址在巴黎市郊的欧特伊街区(Auteuil),是巴黎大名鼎鼎的富人区。信件上这一串短短的地址,足以说明露玻傅叶夫人的身份。欧特伊这个街区和附近地带原本不属于巴黎市区,属于传统的郊外地带,因此修有大量的豪宅和绿地,是大多数高官富贵们在巴黎办公时的住所,在不办公时他们便举家回到更偏远的家族庄园里居住。但欧特伊区在十五年前的1860年由第二帝国的拿破仑三世推动的巴黎扩建计划中,被正式划入巴黎行政区,变成了巴黎市的一部分。
但是收取信件的另一方维克多,住在一个叫做「卢万河畔莫雷」(Moret-sur-Loing)的一个小镇上,这里是他师父迪布瓦的工作室所在的地方。他平常夜以继日地绘画时就睡在工作室顶楼的小房间里。这个地方拥有众多中世纪风格的建筑和秀丽的河流风光,适合隐居,适合那些不习惯于巴黎灯红酒绿的城市风气的艺术家默默进行创作,孤独地与自然相处,在古老氛围中尝试去领悟古人的智慧。因此迪布瓦才会选择把工作室设置在这里。维克多也在这里长大,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处建筑和风景,老教堂的每一片砖瓦,小溪旁的每一颗鹅卵石,灌木丛中的松鼠与兔子,都是从小到大陪伴他练习光线捕捉技巧或是静态写生的老伙计。
这个坐落在卢瓦河畔旁叫做莫雷的小镇距离巴黎还有大约90多公里的距离,在没有火车的早年间,要想从这里去巴黎,只能依靠马车一步一个脚印地在路上奔波十多个小时才能到达。但在19世纪60年代联通巴黎和马赛的铁路开通后,蒸汽火车沿途就会经过卢瓦河畔莫雷,把整个行程缩短到了两个小时以内。
在收到了露玻傅叶夫人的信件后,维克多马上就买了火车票,然后在火车来的那天准时在火车站上了火车。
维克多对于四处奔波的旅行并不感到陌生。多走多看,认识更多有钱有势的艺术鉴赏者,然后从他们那里得到订单来养活自己,这也是画家的使命。小时候他曾经跟着师父去过意大利、荷兰、奥地利这些传统绘画大国为别人绘画。
迪布瓦一辈子艺术生涯所积累的人脉很广,全欧洲都有同他有交情的各类人士,曾经都是他的雇主,也是赞助者。这些赞助者同迪布瓦一样,还依旧醉心于古典历史题材的绘画,对那些新潮流根本就嗤之以鼻,在他们看来马奈和毕沙罗(Pissarro)那些画坛新星擅长的就只是一套故弄玄虚之术。在他们的世界观里,唯有卡拉瓦乔(Caravaggio)、委拉斯开兹(Velázquez)、普桑(Poussin)以及鲁本斯(Rubens)等人才配得上大师这个称号,就连提埃坡罗(Tiepolo)这样在当时算得上是一流艺术家的人,在他们看来都略逊卓越。
小维克多就是在这些人的簇拥下和影响下长大。师父迪布瓦作画,他就在一旁跟着学习。正当他坐在火车上,欣赏着法国的田园风光并且陷入对过去的回忆时,火车就到站了。
维克多来到巴黎,并没有马上去欧特伊街区,而是先住进了巴黎蒙马特区(Montmartre)的一处短期廉租房里,他预定了两个月的租期,因为正常的肖像画在两个月以内基本都能完成,除非像是安格尔(Ingres)的「静坐的墨瓦特雪夫人」(Portrait of Madame Moitessier)前前后后画了十二年这样的例外。
塞纳河那柔美曲折的线条,如同一条丝绸似的轻轻划过巴黎的土地,将巴黎分成东西南北四个区域。蒙马特区位于塞纳河北部,欧特伊区则位于塞纳河东部。
维克多从蒙马特到欧特伊,需要乘坐那个时候巴黎很流行的公共马拉车,一个包厢里能坐上十多个人,然后由四匹马沿着巴黎的街道将乘客们送到指定的地方。
维克多背着一个装着他绘画工具的帆布包,下了马车后,向路人打听了前往露玻傅叶宅邸的路途。
他穿过了一片公园,公园沐浴在初春正午的阳光下,鸟雀在栗林深处啾啾鸣啭。他根据路人的指示,在公园一个隐蔽的出口左转,走上了一条用石子铺成的小路,小道周围种着装饰性的矮檐草和杜鹃花,还有各类的花草树木。
顺着这条石子路,来到了一处高墙面前,这种高墙是所有市郊宅邸防盗必备的结构,高墙包围着的区域,就是绿地豪宅。高墙面朝着石子路这面的正中是一扇双开的镀金色花纹的拱形黑色大铁门,铁门是实心的,并不透光,因此看不到里面的景致。铁门上写着地址,正是信件中的那个地址。
维克多站在门口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用门环敲了几下门,门环砸在铁门上发出低沉凝重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铁门上的一条小孔被拉开了,里面露出了一双眼睛。
维克多对着那双眼睛打了个招呼,对着门大声说:「我是维克多… 呃… 来为露玻傅叶夫人绘制肖像画的维克多… 」
那双眼睛瞅了维克多一会儿,然后小孔被关上了,转而大铁门从里面打开。
迎接维克多的是个老女人,穿着一套质朴简约的灰色长裙,上半身是传统的深蓝带暗金色花纹的束腰外衣,一条深棕色的皮腰带,脖子周围翻出一层带纹饰的白色衬衫领子,肉色的丝袜几乎难以察觉,穿着一双精干的黑色小皮鞋。她看上去是这里的女管家。从她脸上的皱纹和仪态来看,她至少也有70多岁了。一般来说,女管家是主子身边最亲近的人。
这个老女人向维克多鞠了一躬,然后用极礼貌的语气对他说:「维克多先生,我是约瑟芬,这里的女管家。露玻傅叶夫人已经在等你了,请跟我来。」
维克多跟着她走了进去,露玻傅叶夫人宅邸的真容映入眼帘,无论是建筑本身还是四周的花丛绿地都透着一股安静祥和而尊贵典雅的气质。维克多小时候和师父在全欧洲也多次出入过这样的宅邸,每个宅邸都有不同的装饰风格和布局,每个宅邸的主人都有完全不同的个性,完全不同的职位或者是事业,完全不同的故事,也有略微不同的审美偏好。
维克多走在通往宅邸大门的草地上,心里想象着露玻傅叶夫人会是什么样…
进入了宅邸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套典型的巴洛克晚期点缀上一些洛可可风格的内部装饰。头顶天花板巨大的水晶吊灯映衬着脚底抛光大理石带花瓷砖地板,地板上铺着几条传统的波斯花纹羊毛地毯,米色的墙上画着典型的男女爱慕题材的洛可可风格壁画,壁画周围的墙面上雕刻着丘比特和仙女,就像一个立体的画框一般。除了壁画,还有古典科林斯风格的壁柱,顶部雕刻着复杂的卷草纹,和小特里亚农宫里的爱神殿的柱体非常相似。大厅里的家具包括豪华的天鹅绒扶手椅和精美的桌子,在桌子上摆着几对非常精美的瓶子。其中一对看上去是传承了中国景泰蓝瓷器技艺又经过法国审美加工后所做出来的一对双耳瓶,顶部的盖子呈现宝塔型,瓶体中宽下窄,深蓝底色,金色纹饰。左边那个瓶子上面画着「维尔图努斯与波摩纳」(Vertumnus and Pomona),讲的是神明维尔图努斯为了追求花园里的仙女波摩纳,不惜化作庄稼人、渔人和牧羊人等各种形象讨她的欢心;右边那个瓶子上画着「阿波罗与黛芙妮」(Apollo and Daphne),讲的是花心的阿波罗喜欢上了河神彼纽斯的女儿黛芙妮,趁着她不注意就偷偷跟在她后面,然后追上了她,用手狠狠拍了她的屁股,天真的戴芙尼失态地叫了出来。在桌子旁边,还摆放着一件立式长摆钟,依旧是巴洛克的金色风格,摆钟顶部是一个小精灵的雕像。
维克多观察着宅邸里的艺术品,虽然精美至极,但在当时的巴黎上层阶级不过是常态。他的目光跟着他的脚步来到了大厅的楼梯。
这座左右对称的转角楼梯的中间处,挂着一幅历史画。受过严格艺术教育的维克多在楼梯底部一眼就看出这是雅克·路易·大卫(Jacques-Louis David)所画的「塞内卡之死」(The Death of Seneca)。这幅画维克多曾经只见过他人的临摹,但他不知道这一幅是否是真品。
维克多快步走了上去,停步在楼梯间仔细端详着这幅画,他观察着画面里的每一个人物。塞内卡在临死前眼睁睁看着希望和他一同赴死的夫人苞丽娜被罗马卫兵拖走,并且强行给她止血,为了让苞丽娜活下去给其他想要谋反的人一个警示。
维克多观察着每一处细节,他认为这是真品,这是伟大的法国画家大卫的真手笔!
走在前面的约瑟芬站在楼梯顶部等着他,面容慈祥地看着维克多观察这幅画。
维克多继续跟了上去,然后穿梭在走廊中,终于来到了露玻傅叶夫人的房间门前。
约瑟芬示意让维克多在外面稍等片刻,她先进去给夫人报告。
过了大概一分钟,老女管家从内侧打开了门,让维克多进去。
这个房间跟刚才的大厅比起来算是小很多,是一个小型的私人会客室,四周的窗户让这个房间光照很充足,房间里摆放着几张精美的雕花白色木桌和椅子,还有一架散发温雅光泽的桃花心木的钢琴。
露玻傅叶夫人一个人坐在窗边,戴着一副老花镜,借着自然的阳光,在一张小木桌上静静地伏案写作着。她看上去很老了,大概60多岁。她的脸上抹着一层厚厚的白粉,掩盖了她的皱纹和蓬松的肌肤,脸颊泛着玫瑰色,眉毛轻轻勾勒,涂着一层淡淡的口红。她已经比较稀疏的头发高高盘着,头上戴着黑色的发网。她穿得很轻松写意,一袭属于下午时光的深蓝色宽袖礼裙,一条白色的丝绸披肩搭在她的身上…
露玻傅叶夫人注意到了维克多的存在,慢慢放下了笔,然后用略微颤抖的手取下了她的老花镜,注视着这个年轻人。
维克多呆呆地站在那里,把自己的绘画工具放在了身旁的桌上,然后对着露玻傅叶夫人深深地行了一礼。
她注视了维克多好一会儿,目光从好奇变化成慈祥再到欣喜,她的嘴角露出了微笑,然后伸出了自己的手。
维克多缓缓而端正地走到了露玻傅叶夫人面前,单膝跪地,托起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
维克多站了起来,带着一点憨涩的语气轻轻地说:「露玻傅叶夫人,我就是维克多,来为您画肖像画。」
露玻傅叶点点头:「你今年多少岁了?」
「我今年26岁… 」
露玻傅叶夫人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眼神中突然闪过了一丝羡慕之情,她问:「你猜猜我多少岁了?」
「我… 不知道,夫人…」维克多根本不敢回答。
「你猜吧,我不会怪你的。」
维克多瞟了一眼站在房间一旁的老约瑟芬,女管家好奇地看着他跟露玻傅叶俩人。
「大概55岁… 左右?」
「差了一点… 我六十岁了。你师父给我画过那么多次,难道没跟你提起过我?」
维克多摇摇头:「我师父跟我提起过您的名字,但他没跟我说过具体的情况。」
「迪布瓦是个好画师。从迪布瓦老师的老师开始,就开始为露玻傅叶家族画画了,那还是我祖父年轻的时候。现在迪布瓦老画师去世了——上帝保佑他——就轮到你了,维克多。到你这儿,已经是为露玻傅叶家的人画肖像的第四代画家了。」
维克多在脑子里把露玻傅叶夫人的这番话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有点不知所措地说:「谢谢你… 露玻傅叶夫人。」维克多再次鞠了一躬。
「其实在给你写信之前,我考虑过其他的画家,他们的手笔我在沙龙也领略过。但我左思右想,反复斟酌,我还是选择相信迪布瓦的眼光,相信他培养出的学生,特别是你,维克多,你可是他最后一个、也是最疼爱的徒弟啊… 你知道迪布瓦上次在我这里的时候,你才16岁,他跟我提到你时,语气里洋溢着对你的赞许,他对我说:『你虽16岁,可是笔触里却透着古典大师之风采。』你可知道… 现在这个年代,有纯正古典笔触的人不多见了… 」
「您爱古典笔触吗,夫人?」
露玻傅叶夫人笑了笑:「我让你瞧瞧一幅画。」
露玻傅叶夫人慢悠悠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约瑟芬赶紧过来搀扶着她。一个老女人被一个更老的女人搀扶,看着也挺滑稽。
露玻傅叶夫人被搀扶着走出了这个小待客厅,维克多在后面跟着,一路来到了走廊另一侧的大房间。
这个大房间实际上是个大画廊,里面放着露玻傅叶夫人的私人收藏,木制的墙壁和地板,纷繁的绘画包括了肖像画、风景画、历史画和其他各类题材,都是巴洛克、新古典主义或是浪漫主义的作品,但就是没有现在时髦的印象主义的画作。
维克多看着满屋子的画,他心里似乎对他刚才问的那个问题有了答案。
在走过这个宽阔的大画廊时,维克多的目光被一组露玻傅叶夫人自己的肖像画所吸引。五十五岁的时候有一张,五十岁有一张,四十五岁,四十岁,三十五岁,一路往下,直到二十五岁,随着维克多的脚步,露玻傅叶夫人一点点地变得年轻。
在二十五岁之前,是一幅她十九岁时的家族群像画,这组群像画人物众多,无论男女老少都是露玻傅叶家族的成员,个个都装扮地得体面雅观,透着纯正的贵族气质。那时候露玻傅叶夫人看上去还是家里的小辈,站在一个中年女人和年轻男人中间。维克多观察着这幅画里面的所有人物,看得入了迷。
「维克多,你过来看看这幅画。」露玻傅叶夫人的这句话才一下子让维克多回过神来,他看到自己感兴趣的画就容易着迷。
维克多走了过去,看了看露玻傅叶夫人面前的这幅画。
这幅画里一共有三个人。画面正中间的是个穿着极其精致的老头,一身典型的贵族男士长尾礼服,板正的腰衣、皮带、阿斯科特领结,脚上是一双钢制镶钻带扣皮鞋,手里拄着一根金拐杖。这个老人的左边用手环绕在一个8,9岁的小女孩身上,将她贴在自己的身旁。老头的右边站着一个约莫20岁的小伙子,一只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另一只手搭在老头的身上。画面里的三人看上去关系很亲近。
「你看啊,维克多… 里面的那个小女孩就是我。中间的是我的祖父,祖父右边的是我的哥哥。」
维克多惊讶地看着画面中几乎比现在年轻50岁的露玻傅叶夫人。
「这幅画是你师父的师父为我们家画的,可我时年太小,已经记不得他的名字了,但那个时候你的师父迪布瓦自己还只是个学徒呢… 」
维克多当然从未见过师爷,但他听说过他的故事。他从师爷的画中看到了迪布瓦的影子,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看到了传承。
「你看看这幅画像背景里的那幅画… 你发现了吗?」
维克多的目光从画里的人物移到了背景的那幅画,当他的目光落到那幅画上的一瞬间,他完全震惊了。
背景里的那幅画,就是自己刚才看见的大卫所画的「塞内卡之死」…
维克多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问道:「这么说,楼梯上的那幅『塞内卡之死』是真品?」
露玻傅叶的目光也聚焦到了那幅画上,然后用手指着说:「我自打从爷爷怀抱里就欣赏着古典的笔触,比如说大卫的这幅『塞内卡之死』,真品从小就挂在我家里。一看到这画,我就会想到我的爷爷,还有我的哥哥… 」
维克多注意到搀扶着夫人的那个老女管家的表情有些微妙变化,似乎露玻傅叶的这番话引发了她关于过去的某些回忆。
「夫人,我今天能在你这里如此近距离见到雅克·路易·大卫先生的真迹,感到非常荣幸。」
露玻傅叶夫人用手拍了拍维克多的肩膀,轻松地说道:「维克多,咱们现在就开始画吧,我的六十岁肖像画。我们在一起还有很多可说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