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6年,费奥泰尔远行的第十一年,查理十世早已下台,正值「法兰西人民之王」路易·菲利普一世统治期间,巴黎凯旋门正式落成。

在云层覆盖天空的一个阴天,气氛平和而沉郁,一架黑色马车缓缓穿过城堡的草坪,马车上拉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那就是费奥泰尔。他终于回来了。

但是站在门口等候的已经不是当年的一个老人和小女孩,而是一众家族尊长和露玻傅叶小姐。

在老塞巴斯蒂安侯爵还健在时,他自己的子女们和其他家族成员们受不了他的怪脾气,老塞巴斯蒂安和他们之间只有指责和争吵,因此他们对老侯爵都避而远之,不愿意陪伴他身边,除了重大事宜之外都不会呆在城堡。他们在外有自己的情人,有自己的私生子,也有自己的生活,家族血脉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利益的工具。因此,费奥泰尔和克莱门斯两个孩子几乎是老侯爵晚年唯一的家人。但等到老塞巴斯蒂安病重,生命快要走向尽头时,这些子女们却一窝蜂地都回来了,团结而假惺惺地演一出苦情戏。他们都穿上深色衣服,一个个都满面愁容,到自己根本不在乎的老侯爵病榻旁,边掉下眼泪,边说出一番赞美老侯爵生前事迹的语句。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只要老塞巴斯蒂安死了,他们就能开始名正言顺地瓜分遗产。

可以说,老侯爵的父爱已经没有意义,而他的死亡和遗产才是这些子女最想要的礼物。

现在老侯爵终于去世了,他的子女和侄子侄女们成为了新的家族尊长,其中老侯爵的长子马克西米连·安吉斯·德·露玻傅叶是他们之中的领头人。他披着着一身带有刺绣的黑色长袍,显得笔挺而大气,同时也透着冷酷与高高在上之感。

马车缓缓停靠在了城堡台阶,车门打开了,一个成熟而稳健的男子走了出来。十一年过去,他的身材修长而结实,皮肤多了一层浅浅的小麦色,这是长年累月户外旅行后特有的老迈之感;他的眼神中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充满天真的渴望,而是多了一种久经考验的稳重;他的嘴唇也没有以前那么圆润了,而是多了一些褶皱,这是常年航海留下的痕迹。

费奥泰尔穿着一身黑色的晨礼服,白色的花袖口和领子从礼服中规整地露出,戴着一顶黑礼帽,拿着一把手杖。费奥泰尔环视着露玻傅叶家族城堡,城堡还是老样子,可是家族里已经物是人非了 。他的眼光扫过台阶上站着的一排长辈们,可目光却停留在了站在边上穿着黑色长裙的露玻傅叶小姐。

费奥泰尔的心脏猛地跳动了几下,他的血液流淌速度骤然加快。他驻足站在台阶下注视着露玻傅叶小姐,露玻傅叶小姐也远远地看着他,费奥泰尔心中百感交集:「克莱门斯,我的妹妹,你终于长大了!你已经不再是小女孩,你是露玻傅叶小姐了!」

在门口迎接费奥泰尔的家族成员们排好了队,依次同费奥泰尔拥抱和寒暄。

站在第一位的就是马克西米连伯爵,他是费奥泰尔的伯父,在老塞巴斯蒂安死后,他自动成为临时的家族领袖。马克西米连用一种尊长的姿态欢迎费奥泰尔的回归,并且向他表达了老塞巴斯蒂安未能在临终时见到他的伤感。紧跟着马克西米连的是他的夫人,也是费奥泰尔的大舅妈,欧尔班伯爵夫人。欧尔班夫人的眼神具有典型的贵妇人的疏离感和冷漠感,似乎不可侵犯,她衣装保守典雅,雍容华贵,穿着一双精致的白手套,什么也没说,仅仅礼节性地同他拥抱和吻面礼。

接着就是费奥泰尔自己的父亲,亨利伯爵。亨利伯爵是老塞巴斯蒂安的二儿子,现在也就是家族排名第二的男人。亨利抓着他的胳膊,点了点头,看着自己的儿子,其实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费奥泰尔和他虽是父子关系,但根本就很少见面,也没什么书信往来,他们抱在一起如同陌生人一般。在费奥泰尔的母亲,也就是亨利的第一任妻子去世后,亨利很快就再娶了现任的妻子,也就是克莱门斯的母亲,弗朗索瓦丝伯爵夫人。但是亨利和弗朗索瓦丝夫人几乎是纯粹的家族政治和经济的联姻,根本没什么感情。费奥泰尔很清楚,父亲亨利在婚姻外有很多女人,沾花惹草,也有不少私生子女,亨利平常的生活已经基本远离了露玻傅叶家族。但是在这个分赃遗产的时候,「露玻傅叶」这个姓氏对亨利来说又变得极其重要了。

然后就是他的大姑妈,老塞巴斯蒂安的长女,卢西安娜女伯爵。费奥泰尔和她关系还算过得去,因为大姑妈在他小时候照顾过他,而且在他眼里,大姑妈还不算特别势利眼的一个女人。因此,大姑妈和费奥泰尔进行了一番短暂的交流,拥抱的时间也明显长一些,也明显更加富有亲情。但是二姑妈玛德琳女伯爵同费奥泰尔的关系就非常不好。玛德琳女伯爵是老塞巴斯蒂安四个子女中最小的一个,她虽是费奥泰尔的二姑妈,但却并不比费奥泰尔大多少,费奥泰尔小时候顽皮,用弓箭不小心把玛德琳最喜爱的一匹马射死了,怒火中烧的玛德琳抄起一把马刀就向费奥泰尔冲去,还好及时被拦住,否则场面就会更难看。两人就此结下梁子。从小到大,玛德琳姑妈都要对费奥泰尔冷嘲热讽,并且明里暗里都要为难他。因此,他们二人仅仅只是握了握手,连拥抱都免去了。

家族的各个长辈们和同辈的兄妹们同他依次拥抱,同时表达对逝者的哀悼,这些身体交流和言语交流没有任何情感价值,纯粹就是仪式性的机械动作。

可是当费奥泰尔走到了队列的末端,来到了克莱门斯面前时,旁边的所有人似乎都已不存在,这个世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费奥泰尔激动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克莱门斯已经完全没有当年的幼稚感了!当年那个拉着自己的手什么也不懂的妹妹已经消失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妙龄女子!她如同瀑布一般的美发顺着肩膀垂下,金黄色中带有栗色纹理;她的脸颊宛如玫瑰花瓣长成的,红里透白,白里透红;那芳唇妙口,粲然一笑,令人沉醉;她的鼻子比小时更加挺拔了,俏丽而灵秀。

费奥泰尔挺拔的身姿如同雕像一般站在她面前,可她的双眼却始终低垂,褐色长睫毛投下暗影,饱含羞赧,脸上露出腼腆而贞洁的笑容。

「妹妹,我的妹妹,克莱门斯,我回来了。」

他们二人的双眼终于对视了。这个时刻,阳光奇迹般地穿过了阴云,照耀在大地上,穿过了松木叶,照耀在他们二人的脸颊和额头。

克莱门斯紧紧抱住了他的身躯,就像小时候一样。费奥泰尔能够感到她的心脏怦怦地跳。妹妹什么也没说,紧紧地抱住他。然后费奥泰尔和她也进行了吻面礼,他的嘴唇能感受到妹妹脸上的温热。

随后,妹妹从身上取出了一块银色怀表,递给费奥泰尔。

「哥哥,这块怀表我替你保管了十一年,现在还是分秒不差。」

费奥泰尔接过这块怀表,还是当年的样子。他注意到了妹妹的手,是如此的纤巧和修美。

「妹妹,我们当年的誓约,你还没有忘记… 」

两人还没来得及说更多的话,马克西米连伯父就吆喝众人一起回到了城堡里。自己离开家十一年,家族给自己的欢迎仪式也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妹妹走在前面,费奥泰尔跟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这位年轻的露玻傅叶小姐,费奥泰尔隐约感觉到她有着深深的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