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还是没见诺尔的身影,马克西米连有些着急了。他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盘算了两种可能。第一种,诺尔带着这块表私自逃了。但是这样并不大可能,因为这块怀表的价值远远比不上自己的报酬。第二种,诺尔正在等待一个成熟的时机再出现,因为这次任务的执行中遇到了一些麻烦。不管怎么样,马克西米连认为,诺尔毕竟拥有顶级杀手的名声,应该不会出太大问题。
可是无论到底发生了什么,马克西米连举办的小型宴会也必须如期进行。这场酒会规模很小,私密性很强,只有露玻傅叶家族内部的成员出席,没有邀请任何外人,因为这毕竟是见不得人的家族事务。
很显然,马克西米连根本也不在乎克莱门斯,他们二人的关系也并不亲近,他只是需要利用这次宴会来展现自己家族领袖的地位,并且利用克莱门斯的归来巩固自己的合法性。
精致的饭菜和美酒都被仆人们用银色餐盘端了上来。
一切看上去和谐美满,没人意识到任何问题。没人知道马克西米连的用意,也没人知道克莱门斯的打算。
马克西米连端起酒杯,照猫画虎一般学着老侯爵举杯发表祝酒词,语气里充满了傲慢:「当我们沉浸在老侯爵永远离我们而去的悲痛中,我们不能忘记,这是一个对露玻傅叶家族来讲极其特殊而重要的时刻。我们感念旧时代的结束,我们也期盼新时代的到来… 现在,我们这个家庭,最需要不是混乱和纷争,而是需要团结一致,完成我们敬爱的老侯爵一生的梦想——家族的复兴… 很不幸,爷爷这辈子做了很多英明的决定,可是他看错了一个人,那就是他自己的孙子,亨利的儿子,费奥泰尔。他背叛了家族,并且还拐走了自己的妹妹,疏离自己的家庭。耻辱啊,这真是莫大的耻辱!这种事情永远不该在露玻傅叶家族里发生。但是有惊无险,克莱门斯已经平安归来,她再次回到露玻傅叶的怀抱!」
看到马克西米连端起酒杯,所有人都跟着端起了酒杯,向克莱门斯敬酒。马克西米连说道:「敬克莱门斯在未来成功的婚姻!」
克莱门斯站起来,用同样精湛的演技,微笑着接受了马克西米连的祝酒。她的笑容里藏着复仇的怒火。
接下来,马克西米连向大家阐述了一番自己以后对于家族发展的构想,如何变卖资产并且实现产业转型,将家族从传统封地贵族向着资产阶级贵族转型,并且在法国的新时代重新获得家族对政治的影响力。
家族里头脑简单的成员被马克西米连的这番宏伟构想深深打动,开始相信马克西米连是家族的救星,脑子开始幻想自己其实从未见过的家族曾经的辉煌。但像是卢西安娜这样真正具备判断能力的成员就会明白,露玻傅叶家族的复兴已经没有可能,而马克西米连心中也没有什么家族的荣耀。在老侯爵还活着的时候,振兴家族的事情他什么都没做。那凭什么相信他现在突然就想做了?他不过是想打着只想着家族振兴的幌子,通过资本运作的方式,将家族财产私有化。
克莱门斯和卢西安娜手里的两杯酒是仆人单独准备的。这两杯酒是现场所有的酒杯中没有迷魂药的。这些迷魂药是一点点加入酒杯的,因此难以察觉。
克莱门斯安静地看着家族成员借着酒劲大声交谈着,用夸张的阿谀奉承赞扬马克西米连的领导力,开着只有贵族才能听懂的玩笑。克莱门斯什么也没多说,一直等到她注意到迷魂药的作用开始发作。她注意到所有人开始头昏眼花起来。
时候到了。
克莱门斯站了起来,环视四周,除了卢西安娜安静地看着,其余所有人迷糊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还不至于丧失意识。她铿锵有力地宣布:「你们不用挣扎了,这种迷魂药很快就会使你们无法抵抗地陷入沉睡。但在你们还听得懂我说话时,请记住我接下来要讲的这番话… 」
「我的哥哥,费奥泰尔,是一个勇敢而无畏的男人,他是露玻傅叶家里真正的男人,这也是为什么我的爷爷选择了他。可是,就是你们眼前这位所谓的家族领袖,马克西米连,为了继承遗产,不但杀害了爷爷的好友杜芒律师,还妄图毒害我的哥哥。在他失败后,我跟着哥哥出走,他穷追不舍,赶尽杀绝,又派出杀手,杀害了我的哥哥… 马克西米连,你的手上沾满了血液,现在你还堂而皇之地庆祝我的归来,我真为你感到可耻… 」
马克西米连听了这话,脸色非常难看,他想站起来反抗,但是立马摔倒了,根本抵挡不住迷魂药的威力。
克莱门斯接着说:「你们所有人为了自己那点利益,都默许了马克西米连毫无人性的谋杀。包括你,亨利,你杀害了你自己的亲生儿子,并且还如同皮条客一般把你的女儿卖给一个毫无品格的家庭,来换取家族利益。你用『贵族传统』这样的字眼来掩盖自身的贪婪,可是你不过就是一个下流的孬种,跟在马克西米连屁股后面分得一块肉。我身为你的女儿感到可耻。看看你们自己都干了什么吧,你们的贪婪迟早会毁掉这个家族,你们还以为露玻傅叶这个名字会在你们这一代再次辉煌?这完全是可悲的白日梦。你们的品格根本配不上作为露玻傅叶家族的一员,也根本配不上作为我爷爷的传承者… 」
克莱门斯走到马克西米连面前,轻轻蹲了下来,马克西米连还在地上挣扎着。
她拿出了费奥泰尔的怀表。
马克西米连的神色马上变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枚怀表到了她手上。
「你或许不知道,诺尔也死在了费奥泰尔的手下。他们两人同归于尽了。当地警探很快就会发现诺尔的尸体,很快就会在他身上发现你给他的那张简笔画像,很快就会找上门来。到时候看看你怎么解释吧… 睡吧,马克西米连伯父,是时候做个美梦了… 」
在场所有人都昏睡了过去。只留下了卢西安娜和女仆们。
女仆们帮助克莱门斯和卢西安娜收拾好了城堡中所有珍贵的物品,包括金银财宝、各类藏书和文件还有各种艺术品。所有东西足足装了好几辆马车。
在打包好所有东西后,克莱门斯给了所有女仆一笔不小的散伙费,让她们不再做仆人,离开城堡回到自己老家开始自己的生活。只有从小陪伴她的约瑟芬不愿意离开,坚持要留在克莱门斯身边。
克莱门斯和卢西安娜同女仆们一一告别,这些世世代代为露玻傅叶家族卖命的可怜奴仆们重获自由。
「新法国欢迎你们。」卢西安娜看着这些远走的女仆们,富有深意地说道。
送走所有的侍女后,卢西安娜和克莱门斯一同来到了马克西米连的房间。
卢西安娜找到了马克西米连保存的那张老侯爵遗嘱原件,交到克莱门斯手上。原件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城堡和头衔将传给费奥泰尔。同时,卢西安娜还发现了马克西米连伪造遗嘱的手稿,以及他为诺尔准备好的一笔现金报酬。
这些都是马克西米连犯罪的铁证,再加上杜芒律师的失踪以及诺尔的尸体,足以将他定罪。
「克莱门斯,你确定要这样做?你可知道如果法院得到了这些材料,一旦被公众所知,那么露玻傅叶家族的名声可就… 」卢西安娜难免对此担心。
「卢西安娜大姑妈,你知道我必须得这样做。请原谅我… 对我个人而言,他杀了我哥哥,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为了我的爷爷,为了我的哥哥,我必须要还整个家族一个公道… 我知道露玻傅叶已经成为了一个肮脏而血腥的家族,这已不可改变。我想我今天的作为,算是为整个家族的一次赎罪吧,希望上帝能够原谅我们的种种罪行…」
卢西安娜在胸前画十字,叹气:「愿圣父圣子圣灵能够原谅我们… 我能理解你,克莱门斯。关于家族的一切丑闻,我所知道比你更多,马克西米连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这或许就是贵族的命运,在历史的一轮轮血洗中,失去了原有的高贵品质,留下的只有无尽的贪婪和残酷,我们早已忘记了初心… 」
「你认为什么是贵族的初心? 」
卢西安娜挽着克莱门斯的手,来到城堡中的大阳台,云层遮盖了月光,她在阳台上注视着远方,解开了自己盘起的长发。卢西安娜的深色秀发中夹杂着清晰可见的银丝,她早已不年轻了。她的眼中似乎闪过了无数历史瞬间,回忆起了过去的辉煌:「贵族是子民的精神领袖,贵族的领地与子民共享,贵族保卫人民的平安,守卫公平正义。当战争来临,贵族王子和骑士们都冲锋在前,与子民同生共死,誓死守卫旗帜的荣耀。你知道,露玻傅叶家族也是在战争中发迹的… 」
「我听爷爷讲过,在五百年前,出现了第一个露玻傅叶,他名字叫做约翰,也就是我们的祖先。约翰作为军团中的普通骑士,因为在百年战争中表现神勇,特别是在『蓬瓦兰战役』中冒死救了王室统帅『杜·盖克兰』将军一命,为整场战役的最终胜利起到了关键作用,也最终为法国废除『布勒丁尼条约』立下了汗马功劳。因此,在战争胜利后,约翰·露玻傅叶被查理五世破格赠予『骑士团团长』军衔,并且奖励封地和贵族头衔。此后,露玻傅叶的英勇流传于世, 这也是我们家族的开始。」
卢西安娜点点头:「你想想,那才是贵族的价值所在,为国家与君主赴汤蹈火,为人民的安危冲锋陷阵。那才是骑士精神。当时的法国正处于百年战争的最低点,『布勒丁尼条约』的签署是彻底的丧权辱国。若是没有约翰·露玻傅叶保全了盖克兰将军的性命,那么法国就难以胜利,就难以走出战败的低潮,法兰西的未来就难以想象了… 」
「我想… 费奥泰尔若是在当时那个时代,他也能和约翰一样成为骑士,立下赫赫战功。」
「不用回到当时。费奥泰尔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骑士。有几个贵族敢于远航,在海洋和异国他乡的艰苦环境中为法兰西开疆拓土?他是我们家族的荣耀。我们都很爱他,克莱门斯,爷爷一直都对他寄予厚望。」
克莱门斯拿出自己哥哥那块杜鹃花怀表,在手中摩梭着,面露神伤:「卢西安娜大姑妈,若是我向您完全坦诚,我想… 我真的有些爱上他了。我知道他是我的哥哥,可他离开那么久,他对我来说又有了无尽的神秘感。仿佛我既认识他,又不认识他一般…」
「我不怪你。哪个女孩不爱慕骑士?我是你的话,我也会深深爱上他。可我现在老了,已经没有能力去爱一个男人了…」
二人相视而笑,这是女人之间的默契,然后彼此都沉默了一会儿…
「现在,马克西米连会因为谋杀罪和弑亲罪得到法律的审判,从而失去第一顺位继承人的权利,而您作为大女儿就能够获得法定继承权。您是一个好人,大姑妈,我相信您… 」
卢西安娜对于自己能够继承遗产和头衔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她沉郁地说:「若也要让我真诚地向你坦白的话,克莱门斯… 我认为,露玻傅叶家族无论有没有马克西米连,或者有没有我,都没有任何希望了。我们已经送走了所有仆人,即便是我继承了这座城堡,或许我也会变卖它。我们已经没有能力经营这城堡了… 谁也没办法… 」
克莱门斯有些不解:「姑妈,你不是不希望卖掉城堡吗?否则你为什么要告密?为什么你希望爷爷修改遗嘱?为什么选择和我站在一起?我不明白… 」
卢西安娜思考了许久,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其实,克莱门斯,你要知道,马克西米连也是我的哥哥。我们曾经也在一起长大,我曾经也很爱他。虽然他人格险恶,他手段阴险毒辣,他两面三刀,他贪得无厌,但我也不否认他是个极其聪明且务实的人。法国的资本主义打败了传统贵族,但在马克西米连的内心,他却无比崇拜资本主义,欣赏资本主义带来的各种奇迹。他比谁都了解新时代的法国,虽然出身于最传统的贵族家庭,连他自己都看不上贵族的运作方式了。说实话,马克西米连的很多观点我是认同的。某种程度上来说,在时代的潮流之中,他算得上是头脑清醒的人。」
「那么… 你最终想达到的目的是什么?我想一定也不是除掉马克西米连吧?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因为… 上帝决定露玻傅叶一定要走向衰亡的话,我希望是个体面的结局,而不是在混乱和罪恶中结束。一旦大家意识到了马克西米连的真正企图,整个家族就会在支离破碎中彻底灭亡。我只是希望,通过我的方式,让露玻傅叶这个名字,还能保留一些优雅。」
经过这么长时间,克莱门斯终于彻底明白了卢西安娜大姑妈的用意,悲凉之感涌上心头。
卢西安娜留下了一滴泪,可她并不悲伤,而是带着一种释怀的语气说道:「露玻傅叶这个名字曾经在英勇光荣中诞生,也终究会因为流于平庸而在法兰西的历史长河中被遗忘。我只是希望… 当后人们翻开史书,阅读露玻傅叶家族的历史,他们也会发出一声低沉的感叹… 这样就足够了,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克莱门斯抱住了卢西安娜大姑妈,眼含泪水地说:「就让这座城堡成为我的回忆,成为露玻傅叶的回忆吧…」
卢西安娜牵着克莱门斯走过了城堡,其他的家族成员们还在昏睡着,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们二人来到了城堡大门口,约瑟芬已经在马车旁等候,她是仅剩的一位女仆了。
约瑟芬扶着克莱门斯上了马车,然后这位忠诚的女仆也跟着上了车。
隔着窗户,卢西安娜握着克莱门斯的手说道:「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我相信你,大姑妈,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
卢西安娜最后问道:「那你和雷米的婚姻怎么办?你以后会去哪儿?」
克莱门斯亲吻了大姑妈的手:「世上不缺一个贵族女孩儿,雷米爱挑谁就挑谁吧… 我将追随哥哥的步伐,完成他的心愿。」
二人挥手告别,马车出发了,没人知道克莱门斯要去哪里。
露玻傅叶城堡的大门口有马车到访,也有马车离去,人们带着故事来,人们也带着故事走。所有故事都伴着马蹄声展开,也随着马蹄声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