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塞巴斯蒂安的葬礼在一个星期后就要在露玻傅叶家族城堡中隆重举行。

家族城堡到处都是人,有的费奥泰尔认识,有的不认识。这座城堡曾经是费奥泰尔最熟悉和喜爱的地方,每一个房间,每一个楼道,每一处陈设,都是自己的老朋友。但这次回来后,这座城堡却给了他一种难以言表的陌生感,似乎自己已经不属于这里了。那座属于自己的城堡,那个只有自己熟悉的家人和仆人们生活的城堡,似乎只存在于自己的记忆中。现在,爷爷已经去世了,城堡也被长辈们接管,费奥泰尔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在这里干什么,干什么都觉得很拘束,不自在。

费奥泰尔像一个鬼魂一样游荡在这个自己长大的地方,回忆涌上心头,可眼前的一切却遥远了起来。只有自己的妹妹,克莱门斯,是仅存的一把打开他记忆之锁的钥匙。

虽然兄妹在过去十一年大多数时候都保持了书信联系,可是费奥泰尔在外的最后两年的时间他同家里的书信来往却变少了。或许是因为自己最后两年大多数时间都在返航的路上,发送和接收书信都很困难,也或许是因为爷爷身体不好,妹妹也有了其他的事情,因此也就渐渐忘记了写信。兄妹二人相隔如此之久,见面时本能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到底说什么好。

费奥泰尔整天闷闷不乐,期待同妹妹单独交谈,可却始终没有机会。

「妹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露玻傅叶小姐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女子?」费奥泰尔心里琢磨着。

在阳光普照的一天下午,费奥泰尔一个人在城堡花园里散步,他拿着一把吉他,坐在长椅上自娱自乐地演奏。这十一年来,费奥泰尔经历了无数次海上航行,为了消解航行的苦闷,舰队中的乐师教会了他如何演奏吉他。

就在他演奏时,余光忽地发现了一位女子正好也在此散步,她举着一把遮阳的油纸伞,迈着端庄的脚步,独自沉思着。

那就是克莱门斯·露玻傅叶小姐。

费奥泰尔停下了吉他,悄悄看着妹妹在一旁走过,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

费奥泰尔灵感一现,他拨动吉他的琴弦,弹奏出了一首妹妹熟悉的曲子。他沉浸在自己弹奏的曲子中,没有注意到妹妹已经消失在了身后的灌木丛中。

直到曲目结束,费奥泰尔回过神来,发现露玻傅叶小姐已经消失。

突然,费奥泰尔的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身后传来圣洁的声音:「哥哥,没想到你现在还记得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曲子。你弹的真好。」

果然,费奥泰尔所演奏的这首曲子,就是拉莫的芭蕾舞剧「异邦恋情」中的「野蛮人」,这首妹妹曾经在庆祝查尔斯十世登基的家族宴会上表演的曲目,再次出现在露玻傅叶家族庄园中,再次回响在兄妹的耳畔。

费奥泰尔转过头,看着妹妹那双如同盛夏迷蒙的湛蓝色天空一般的眼睛,怜爱之意涌上心头。

「啊… 妹妹,克莱门斯,我怎么会忘呢?我永远不会忘记。这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一首曲子。」

克莱门斯走过来坐在费奥泰尔身边,她身上并没有其他贵妇人一般浓郁的香水,而是透着一股自然的体香,这是她年轻的身体所携带的一种特别的信号。

「哥哥,费奥泰尔,请原谅我,没有机会和你单独见面,同你谈天说地… 」

费奥泰尔放下吉他,轻松地说:「无需同我道歉,妹妹,我离开了那么久,我已经不熟悉这里的情况了。我在这里就感觉像个外人一般,就连花草树木都已经不认识我,这里可是我们一起长大的地方啊。只有你,妹妹,你是我在这个庄园里唯一还熟悉的人… 」

妹妹的眼睛中出现了一种略带哀伤的神色:「哥哥,我们已经有两年没书信了。在这两年里,很多事情都改变了… 」

费奥泰尔深吸一口气,用低沉的声音问:「比如什么事情?」

「爷爷死后,这个城堡就再也不属于我们,这个地方已经不是我们的乐园了。我们的长辈们争先恐后要争抢家族遗产。我听说,大伯父马克西米连和我们的父亲亨利准备共同继承这座城堡,然后… 再转手卖出去。」

「卖出去?这可是露玻傅叶家族的几百年的城堡啊,怎么说卖就卖了?」

「我们家族已经快要养不起这座城堡了,这座城堡也为家族提供不了什么经济效益。并且,现在法国的时局难料,谁知道这个菲利普国王会不会又被推翻?所以,大伯父觉得不如把城堡变卖,然后买入一些有实际效益的新产业,来维持家族的财政。」

费奥泰尔没有说话,他站起身,看着这座偌大的城堡,他没想到自己以后甚至连家都没有了。「那以后住哪里?」

「巴黎市郊正在扩建,我听说长辈们希望在巴黎市郊修一座新的大豪宅,他们都已经去参观过几处选址了。」

费奥泰尔叹叹气:「露玻傅叶家族现在就只能这样了吗?在社会的变革中,走向衰落… 没想到,爷爷的噩梦,最终还是如期而至了。这样想来,我们爷爷这一生,真是充满了悲情,他看着家族由盛转衰,而他自己却束手无策… 」

费奥泰尔沉思了片刻,用阿拉伯语说:「رب ريح أتت بما لا تشتهي السفن」

克莱门斯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在阿拉伯半岛时学到的一句阿拉伯语,意思是『有时随风而来的,并非船所希望的… 』 我现在突然想起了这句话。」

「我们家就是这船,而这风… 就是法兰西。」妹妹两眼望向天空,不知道她的眼睛和天空的颜色,哪一个更蓝。

「这句话对我有更深层次的意味… 妹妹,我在信中从没和你提起过。」

「什么意味?」

「当我们的航船离开马达加斯加前往斯里兰卡时,船队在湍急的印度洋中行驶了整整一个月。那是无穷无尽的狂风暴雨,日夜颠簸,折磨着所有船员。稍有不慎,就随时有翻船的危险。有一晚,似是海神波塞冬发威,波塞冬挥舞三叉戟翻腾出巨浪,暴风雨异常猛烈,我所在的那艘帆船的副桅杆发生断裂,对应调整方向的船帆瞬间失去作用,船体失去平衡。我在慌忙之中,腰间缠着一捆绳子,顺着断裂的桅杆爬了上去,试图将断裂的桅杆重新固定。可是因为风浪,我的手没有抓稳,直接被大风吹出了船体,掉入了波涛汹涌之中。万幸的是,我的腰间刚好缠着绳索,甲板上的人抓住了绳索的另一端,把我从水中拉了上来… 被拉上来的时候,除了有些呛水之外,没什么大碍。我很幸运,妹妹。没有那根绳索的话,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因此… 我才会想起那句阿拉伯谚语。」

这样的场景根本是克莱门斯无法想象的,肉体之躯同惊涛骇浪作斗争,腰间的一根绳索救了他的命… 真是在死神门前走了一趟。她说:「当你落水后,你感受到了什么?」

「什么都感受不到,脑子已经没有任何空间来思考,只是本能性地划水和抵抗窒息。但我能说的是,那一瞬间,我的世界一下子落入了黑暗中。那是死一般的黑暗,没有任何人能够对抗。」

「我小的时候从来就不懂你为什么要去冒险,选择远行… 但是,我现在我长大了,你能再告诉我为什么吗?如果你发生了意外,你知道我会非常难过的。」

费奥泰尔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我想那是我20岁时想要的一切,这也是我人生的意义,置生死于度外,游走在世界,为法国开拓新边界。我从来都对贵族游手好闲的生活不感兴趣,法国需要更多的冒险者,更多探险家。我想这些你都是清楚的,妹妹,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 可是… 」

「可是什么… 」

「我… 」克莱门斯话到了嘴边,却又羞涩地收住了:「之后再告诉你吧。」

她走到哥哥身边,同他一起望着这座城堡,看着进进出出忙碌的仆人和客人,大家都在为葬礼坐准备。克莱门斯挽住了哥哥的手臂,把身体轻轻靠在他身上,有些犹豫地说:「哥哥,还有一件事… 」

「什么事?」

「我… 已经订婚了… 」

克莱门斯感受到哥哥的身体发出一阵短暂的震动。

费奥泰尔平静地问:「你爱他吗?」

克莱门斯没有回答,直到哥哥的目光直勾勾看向了她,她才对哥哥摇摇头。

费奥泰尔一瞬间就明白了。就像过去千年的贵族女子一般,自己的妹妹也逃不出包办婚姻的命运。在欧洲的千年传统中,女儿接受父辈为自己挑选的配偶,是女儿作为家中的女人应尽的光荣职责。婚姻纯粹是家族社会关系中的一环,所谓的自由恋爱,和婚姻毫无关系。费奥泰尔沉默着,右手臂从妹妹的身后绕过,抱住了她。

费奥泰尔用温柔的语气问:「跟我说说你的未婚夫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叫雷米,家里并不是贵族,可比我们家有钱多了。雷米是大资本家的儿子,家里经营着最新的产业:钢铁厂、机械纺织厂还有木材厂。并且他们家在议会中很有影响力。一方面,我们家需要经济保障来挽救颓势,另一方面,他们家需要传统贵族血脉来巩固社会地位。所以… 这门婚事就这样谈成了,父亲对此很高兴。」

「你见过他吗?」

克莱门斯点点头:「见过一次,刚刚谈成这门婚事后,他和父亲就来了我们城堡。他吻了我的手,和我说了几句话。他长得中规中矩,可是举止张扬滑稽,谈吐随意,很不沉稳。说实话,我跟他根本没什么可聊的。我不喜欢他,我也看不出他很喜欢我。在爷爷的葬礼后,很快就会是我的婚礼,以后我就要和他在一起生活了,住在他们家。我不知道… 哥哥… 我不知道未来到底会发生什么,我们家到底会怎么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哥哥,我真的很想念爷爷还在的时候了…」

克莱门斯听上去很沮丧,也很迷茫。费奥泰尔现在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克莱门斯深深忧愁的来源。这是她从一个小女孩变成露玻傅叶小姐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可是,费奥泰尔也不知道该给自己的妹妹提出什么建议,毕竟这十一年来,虽然很苦很累,但却过得很自由,他根本就没心思考虑自己的婚姻问题,家里的事情他也管不了那么多,自己完全活在当下,活在自己的旅途中。

通过这改变人生的这十一年旅途,他已经深刻认识到,他自己虽是贵族出身,但他的使命却不是贵族的使命,而是一个灵魂自由的探险家。他的未来属于广大的世界。

可是他自己的妹妹却即将陷入贵族命运的深深漩涡中,她以后能够享受奢侈华贵的生活,可属于一个人简单的快乐也同她永别了。费奥泰尔并不希望看到自己正值青春的妹妹被命运蚕食。他希望自己亲爱的妹妹能够得到她应有的幸福。

这个时候,仿佛克莱门斯不再是露玻傅叶小姐了,而只是一个不知所措的、伤心的小女孩,对着哥哥诉苦,就如同小时候一般。

克莱门斯开始微微抽泣起来,哭声很小,但却让费奥泰尔听着心如刀绞。妹妹倚靠在他强壮的身躯上,把头塞进了他的胸膛,哥哥紧紧抱住了她,任凭妹妹撒娇。费奥泰尔抬起头,看着天空,他思索着家族的未来,思索着妹妹的未来,也思索着自己的未来…

等到妹妹的哭声停了,费奥泰尔用一种笃定而沉着的语气对他说:「妹妹,不用哭了。我答应你,我一定会为你想出一个办法,给你一个答案。我一定会的。你相信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