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醉鬼打了几拳后,杜瓦尔很识相地再也没去波特莱尔小酒馆,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也再也没听说醉鬼的事情,似乎整件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杜瓦尔继续追踪大街小巷的奇闻趣事,写他的报刊专栏,读者的数量依旧稳定在能够支撑他生活的水平。
总之,一切照常。
直到冬天到来,巴黎银装素裹,大雪纷飞,冷飕飕的,但依旧充满了人气。
圣诞节刚过但还未至新年的某一天,杜瓦尔在巴黎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四处张望,下意识观察着各种事情和人物。
突然,他就再次来到了玛黑区的波特莱尔小酒馆。
这个地方他已经快大半年没来了,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瘸子马塞尔。
正在低头看报纸的马塞尔的余光扫到了杜瓦尔的身影,他放下报纸,立刻咧开嘴角露出了滑稽而戏谑的笑容,扬起声音说道:「杜瓦尔记者!快一年没看到你了,你还是老样子!怎么今天突然过来了?过来坐!」
本来没打算进去的杜瓦尔盛情难却,慢慢走了过去,跟马塞尔握握手,他瞟了一眼酒馆角落,空荡荡的,醉鬼没来。
两人寒暄了一阵,交流了一下各自对冬天的看法,以及各自对国际局势的看法,随后杜瓦尔问道:「那个醉鬼今天没来?」
马塞尔摇摇头:「好一段时间没来了。估计就是偷东西被抓起来了。或者… 在哪儿死了吧。他那样子死也是迟早的。」
杜瓦尔咧咧嘴:「他那次把我给打了一顿。」
「哪次?就是你去追他那次?」马塞尔表情挺惊讶。
「嗯哼。我冒犯他了,他一怒之下把我给打了。但我也没什么大碍。」
「这就是为什么你再也没来过这里?」
「或许是吧。我也不想继续挖掘他的故事了。」
两人继续聊了一会儿,喝了点酒馆专门为冬天准备的热酒,杜瓦尔带着点酒意,和马塞尔告了别。
杜瓦尔继续走在街道上,他突然想起醉鬼去的那个墓园,还有那个叫做「克莱门斯·德·露玻傅叶」夫人的坟墓。
杜瓦尔很惊叹自己竟然还记得这位陌生夫人的名字…
再次去那个墓园看看的想法油然而生。杜瓦尔还记得路怎么走。
进入了墓园,杜瓦尔发现现在根本没有人,或许是因为太冷的缘故,扫墓的人都不愿意来了。他穿过一块块肃穆而精致并且覆盖了白雪的墓碑,朝着露玻傅叶夫人那块墓碑望了过去…
墓碑前竟然躺着一个人!
杜瓦尔冲了过去,扶起那个人,瞧了瞧他。这人居然就是那个醉鬼!
他已经冻得颤颤发抖了,失去了意识。手里拿着一块蓝色水晶。
杜瓦尔用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确认他还活着,应该还没昏过去多久。
「这可怎么办?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杜瓦尔扪心自问。
他的目光被那块蓝色水晶吸引住了,在雪花的白色背景中,这块水晶显得如此惊艳动人,和这个醉鬼几乎是两个世界的产物。
此时,杜瓦尔完全可以把他的水晶给偷走,并且不会有人看见,或许他能大赚一把。
但是杜瓦尔没有这么做,他把蓝色水晶放回了醉鬼衣服的口袋里,用全身的力气把醉鬼背了起来。
他还记得醉鬼住哪里,于是他凭借自己的记忆把他送到了那座工人公寓门口,叫来了公寓管理员,询问这个醉鬼住哪个房间。
管理员瞧着这个醉鬼,点点头:「我认识他,他叫维克多,在我们这儿住了六年了,经常去喝酒。可是我忘记他住哪个房间了… 我去查查公寓名单。」
他拿来花名册检索了一番,然后他的手指停留在一串数字上:「找到了。 他住在三楼的11号房间。」
「是这样的,我是维克多的一个熟人,他在外面昏倒了,我需要把他送回房间。」
「那您需要钥匙吗,先生?」
杜瓦尔在维克多口袋里翻出了一把钥匙,问道:「就是这把钥匙吗?」
「正是,先生。」
杜瓦尔再次把维克多背了起来,准备上楼梯,但是他突然想起来:「对了,伙计,能不能给他送碗热汤?维克多饿坏了… 」
管理员考虑了一会儿,有些吞吐地回答:「我们这儿有倒是有个厨房,但那是给我们做事儿的伙计们用的,一般不给住户开放… 但是,鉴于情况特殊,如果你想的话… 」
「我付钱,20法郎。那你们给他准备一顿像样的吧,肉和面包都准备点。你们端上来我就付钱。」
「那没问题,先生,你真是个好人。15分钟就给你端上来。」
杜瓦尔接着把维克多背上了楼梯,来到了3楼的11号房间,用钥匙开了门。
房门打开后,一阵浓烈的颜料味道扑鼻而来,房间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画作,有完成的,也有没完成的。
「原来你是个画家,醉鬼,维克多,这我可真想不到… 」
杜瓦尔把维克多轻放在了床上,然后他升起了炉火,等待维克多醒来。
趁着这段时间,杜瓦尔在这小小的房间四周到处看了看,维克多基本没什么家具,除了一张桌子和几个板凳外,其余的就是到处摆满的画板、颜料和画笔。
杜瓦尔自己并不太懂画画,但他忍不住好奇仔细观察了一番维克多的画作。
即便是外行的杜瓦尔都能看出,这些画作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现代艺术痕迹,从里到外都是纯粹的古典韵味,甚至到了一种老掉牙刻板印象的程度。除了肖像画之外,就是那些年轻人毫不感兴趣的神话历史题材。阿伽门农、忒修斯这等古老人物,在这个蒸汽列车和钢筋大楼的20世纪初期,已经显得不合时宜。但杜瓦尔倒不觉得这些画很蹩脚,相反,人物刻画之传神,环境刻画之细腻,让他觉得相当有风采。
杜瓦尔的脚步来到了另外一个小房间,这个房间里墙上挂着一组看上去很特别的画。这组画似乎刻画的是冥间的不同场景:鬼魂、妖魔和各种难以名状的生灵出现在画面中,就连背景里的山峰和树木都充满了诡异。画面色彩异常浓郁阴沉,构图没有任何凡间产物之感,画面中充斥着对于死亡的陈述和敬畏。
但是杜瓦尔仔细观察这套组画,发现了这其中似乎隐隐约约蕴含了剧情。首先是一个女人手里拿着一颗蓝色水晶站在坟墓面前,这颗水晶和维克多那颗一摸一样,然后魂魄从坟墓中升起,念起了咒语。随后,一个冥间的新世界打开了,亡魂从四面八方钻了出来,在女人的世界里四处飞窜,山川流水都改变了形状。最后,亡魂被收归到了这块水晶中,冥界消失了,只留下了女人和坟墓。
这比任何一幅杜瓦尔看过的描绘地狱的画都看上去更生动而具有真实感,仿佛地狱之门真的从这几幅画中打开,来自地狱的阴森之气透过这几幅画飘散出来。杜瓦尔在这几幅画前看了许久,他这样一个不太会欣赏艺术的外行都被这亡魂的画面深深震撼了,这画面如同吸引了他的魂魄一般,让他的眼睛根本无法移开。
杜瓦尔又注意到了这个房间里摆的另外几幅画,这几幅画看上去还算是正常的画作。其中有一幅描绘了一个男人落入汪洋大海之中,船上的人尝试用绳索将他拉上来,可是大海深处的海神波塞冬却无比愤怒,用他的三叉戟卷起惊涛骇浪,使得这次营救变得异常困难。他发现了这幅画的命名:「落水的费奥泰尔与波塞冬」。
杜瓦尔不知道费奥泰尔是谁,但他也能猜到他就是这画面中落水的男人。
房间里还有几张叙事画,讲述了离别的故事,讲述了重逢的故事,还有两个男人互相厮杀的故事… 放在角落的,还有几幅女人的肖像,这画中的女人们似乎是在不同阶段的同一个女子…
「难道这就是露玻傅叶夫人?」
没等杜瓦尔仔细欣赏几幅维克多的画作,他就听到了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给维克多的饭菜端来了。杜瓦尔给了那个人20法郎。
杜瓦尔在桌上清出了一片空间,把饭菜放在上面。
没等他去叫醒维克多,似乎是闻到了饭菜的香味,维克多咳嗽了几声,醒了。
他疲倦地睁开了布满血丝的眼睛,他还没意识到杜瓦尔在他的家里。
维克多苏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别的,而是开始在身上一阵乱翻,直到他从荷包里翻出了蓝色水晶,才轻松地出了一口大气。
他把头抬起来,看到了桌上的饭菜,也看到了坐在桌旁的杜瓦尔。他的眼神突然出现了一阵惊恐。
「维克多,你在墓园里饿昏了,都快冻僵了。是我把你送回来的,给你叫来了点热汤和饭菜,你快吃吧。」
维克多坐了起来,看着杜瓦尔,嘴唇抽动了几下,没有说话。看得出他已经饿得目光无神,嘴唇发青了。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杜瓦尔见他没动,就把小桌子搬到了窗前,把饭菜放在了他面前,这样维克多不用下床就能吃饭。
「趁热吃吧。」杜瓦尔用一种平静而充满怜惜的语气说。
维克多看到了面前的食物,两眼放光,二话没说,野蛮地吃起来。
直到他把面前的食物一扫而空,他自顾自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终于开了口:「很抱歉我之前打了你… 」他的头低着,并没有看杜瓦尔。
杜瓦尔笑笑:「那算不了什么,是我无礼了。但幸亏我认识你,维克多,否则不知道你会不会就冻死了。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吧?」
维克多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谢谢你送的饭菜… 」
杜瓦尔站了起来,在房间里徘徊了一阵,转头对维克多说:「所以,你是个画家?」
维克多耸耸肩,没有否认。
杜瓦尔继续问:「按理说,以你的水平,不应该饿肚子啊… 看得出你应该也是个受过正统训练的画师。」
维克多看了看自己的画,无奈地摇摇头:「这年头,没什么人订我的画了,也难卖出去。他们嫌我画的东西太老了,没什么新意。赚不了什么钱… 但我就只会画这些,不会别的… 」
「我也不太熟悉艺术市场… 我能看出好坏,但你让我估个价,我也没法给个准数。」
「这样的画没法估价。这是千年传统,这是无价的。」
「那你没加入个什么画家协会?艺术学院?」
「我是小作坊出身,向来独来独往,不需要同行的认可。我画自己的艺术。」
「那你这也… 太理想主义了。画家协会至少能让你有饭吃。」
「画画和吃饭没关系。」
「那你身上准是没钱了。一个法郎都没有了?」
维克多背靠墙壁,再次摇摇头:「没钱了。挨饿也没什么,我习惯了。我不愿干其它工作,就指着画画吃饭,每次有人订我的画或是买我的画,我才能赚点酒钱和饭钱,然后用完了就又得饿肚子,直到下一个雇主找上我。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用,除了画点没几个人欣赏的东西… 」
「你功底那么扎实,为什么不去尝试现在流行的风格?比如印象派什么的。至少能多挣点,反正也都是画画… 」
杜瓦尔的这番话刺激到了维克多的敏感神经,他的眼神忽地燃烧起怒火,他狂躁地吼叫:「什么叫『反正都是画画』?印象派那些东西能和我画的比吗?让我去画那些玩意儿,还不如把我杀了!我宁愿饿死!我这辈子不画那些狗屎!」这一瞬间,他似乎变成膨胀的气球一般,但在爆裂之后,一下子又软了下去,陷入了无限的悲伤。
「那你平常就酗酒?他们说你每天去波特莱尔小酒馆喝酒。」
「我不喝酒还能干什么?我不会别的,只会画画。我不画的时候,除了喝酒没其它事情了。」
杜瓦尔观察着他,感到了极大的兴趣。他拿出一支烟递给维克多,维克多接了过去,杜瓦尔又用自己的火柴给他点火。
维克多抽了几口,他看上去很过瘾,不知道他有多久没抽烟了。他问:「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就是个穷鬼,无名画家,和巴黎臭水沟里的老鼠没什么两样。你完全可以走开不管我… 」
杜瓦尔自己也点起一根烟,烟雾在房间里缭绕,他慢腾腾地回答说:「我是一个记者。我只想知道你的故事,仅此而已… 」
「我的故事… 我的故事….」不知怎么的,维克多忍不住笑,最开始还是一种带有收敛的自嘲一般的轻笑,然后慢慢演变成放声大笑,最后是狂笑。他狂笑了好一会儿。这还是杜瓦尔第一次看到醉鬼笑。他的笑容一点也不可爱,像是人间游离的魔鬼一般。
维克多的笑声终于停了下来, 他继续抽了几口烟,缓缓说道:「没想到你对我这种渣滓的过去也感兴趣。好吧,看在你救了我的命的份上,你想知道些什么?」
杜瓦尔拿出了笔记本和笔,开门见山就问:「到底谁是露玻傅叶夫人?」
维克多想了一会儿,把烟灰抖在床边,回答道:「一个曾经认识的人。她有真正的贵族品味,她欣赏我的画。我的画派有三代画师都为露玻傅叶家族作画,而我有幸为露玻傅叶夫人画了她人生最后一幅肖像画… 」
杜瓦尔一边记录一边继续问:「我看你去拜访她的墓碑时,感情很强烈。你们不仅仅是认识吧?」
「我猜… 我和夫人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关系。我在她人生最后几年才认识她,她那时已经很老了。她爱跟我讲故事,对我很慷慨。我为她画了好些画,都放在那个小房间里… 」
「我趁你睡的时候已经去看过了。那几幅肖像,就是她吗?」
「是的。但也都是我模仿的她曾经的肖像画,都是想象的… 」
「那她最后一幅肖像画在哪里?」
「她六十岁那幅肖像画并不在我这里,现在还挂在她曾经那个宅邸,但我听说宅邸已经卖出去了。」
「那么… 挂在墙上那组阴森的画到底是关于什么的?」
「那就说来话长了… 」维克多那支烟已经抽完了。「再给我一根吧,我就说给你听。」
杜瓦尔又递给他一根烟,点上,他问:「故事有多长?」
「那要看你有多大耐心。」
「你愿意讲多久就讲多久。这是我的工作。」
「啊… 我想想… 这要从露玻傅叶夫人的哥哥讲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