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的这些日子,维克多并非每天都会到露玻傅叶夫人的宅邸去画画,只有露玻傅叶夫人跟他预约的日子他才会前往宅邸,其余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蒙马特区租的小公寓里一个人默默完善肖像画的细节。

今天又是同露玻傅叶夫人预约的时间,他准时来到了露玻傅叶宅邸,跟着女管家约瑟芬来到了同一个房间。

维克多首先把目前未完成的画作展示给露玻傅叶夫人,让她提出意见,然后自己根据她的意见对肖像画进行调整。

露玻傅叶夫人再次摆好了优雅的姿势,她的优雅一点不随着年龄的增大而有任何遗失,夫人的身上依旧发散出浓浓的旧贵族气质。

维克多开了个话头:「当时您跟哥哥告别的时候,您认为他多久才会回来?」

「我并不知道… 在当时,苏伊士运河还没有开通,大部分前往远东的舰队一旦出海,就没有人知道回来的时间,海上的状况,外国的状况都是未知数,甚至连船员们的能不能平安回家皇家舰队都无法保证… 」

「那你哥哥到底出去了多久?」

「整整十一年… 」

「那等他回来的时候,你都已经长大了吧。」

「他回来的时候,很多事情都变了… 当年我们庆祝的查尔斯十世登基后五年就在七月革命中被推翻,波旁王朝再次覆灭,菲利普一世很快就登基了,但他不是波旁王朝的成员,并且政治路线和传统王室大相径庭,因此贵族们都不认可他。在查尔斯十世下台后,爷爷整个人似乎都萎靡了起来,状态低迷。他对法国的前途彻底失去了信心,也对家族的前途感到绝望。他的身体每况愈下,难有开心的时候,然后他得了一场大病… 」

「但那个时候您的哥哥依旧还在国外,革命的事情离他很远,爷爷生病恐怕他也不知道吧?」维克多此时正在描绘露玻傅叶礼裙上的纹理。

「七月革命的时候,舰队还在印度洋里航行,他被隔绝在海洋中,同文明世界切断了联系。等他到了越南,他才听说法国已经再次易主,也听说了爷爷身体欠恙的消息… 」

「可是他也没什么办法… 」

露玻傅叶夫人摇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许久没有发出声音。整个房间静悄悄的,只有维克多在调色板上搅动颜料的声响。空气中夹杂着下午时光的静谧和一丝来自回忆的忧伤…

过了好一会儿,露玻傅叶夫人带着伤感的语气说:「但是最遗憾的是,他没能见上爷爷最后一面。在哥哥的舰队返程的途中,都已经进入了法国的坎塔布连海,非常靠近港口的时候,老塞巴斯蒂安就去世了。在他临终的时候,他一直无意识地呼喊着费奥泰尔的名字,如果他再撑上几个星期,或许哥哥就回家了… 等他回到家族庄园的时候,那已经是爷爷的葬礼了… 」

露玻傅叶夫人的眼角流下一滴淡淡的泪水…

「我对此感到很抱歉,夫人… 」维克多停下了画笔,他不知道如何应付,愣愣地站在那里。

「你一定知道,维克多,命运的安排有时候是如此的惊奇。当他离开的时候,正好是整个家族和朋友齐聚一堂的日子,庆祝新国王的登基;当他回来时,也是整个家族和朋友们齐聚一堂的日子,但却是参加爷爷的葬礼。当他走的时候,他正好20岁;但当他回来时,我也正好20岁。就像是交换了年龄一般… 」

露玻傅叶夫人站了起来:「好了,维克多,让我看看画得怎么样了。」

维克多转过画布,这幅肖像画已经有了较为完整的形状和颜色。画中的露玻傅叶夫人端庄地斜倚在深绿色天鹅绒的带花沙发上,左手肘部靠在沙发的扶手上,然后左手轻轻支撑着自己的脸颊,而她修长的右手臂轻轻垂下,手放在一张沙发靠垫上。她穿着一身香槟色礼裙,一双银色的高跟鞋在裙摆处含蓄地露出。无论是露玻傅叶的妆容还是体态,在维克多的笔下是如此自然而充满成熟,有一种历经岁月的淡雅和独特的法国贵族遗风。画中的背景经过了维克多的艺术加工后,似是家居环境,又似是仙境一般。

露玻傅叶夫人看了好一会儿,赞叹道:「你的画… 在精神上,有着普桑和鲁本斯的灵魂,在形体上,却有委拉斯开兹的线条和伦勃朗的神采。最重要的是… 你的画里所有角落都透着你师父迪布瓦的影子,但却只是影子,你的血肉都是你自己的样子。维克多… 你的师父没有夸张,你的天赋确实非常少见。」

维克多向露玻傅叶夫人深深鞠了一躬:「露玻傅叶夫人,能得到您的欣赏是我的荣幸。」

露玻傅叶夫人不紧不慢地说:「维克多,我现在已经很少讲我以前的故事了,我老了,回忆过去对我是一种负担。就连你的师父也没听过这些故事。但不知怎么的,我很喜欢你,可能是因为你很年轻吧。你太年轻了,你的画技却像个老画师。但是我有个习惯,一旦开始讲一个故事,我就必须得把它讲完,否则心里堵得慌。维克多,你有耐心听我把这些陈年旧事讲完吗?」

「夫人,能在为你作画的时候听你的故事,对我而言是莫大的享受。谢谢你,夫人。」

「那我就放心了。等你下次过来,我接着讲。今天就到这里吧。」

维克多走出了露玻傅叶的宅邸,这时候巴黎市郊的夕阳已经快落山,他乘上了返回蒙马特的公共马车,脑海中不断琢磨着露玻傅叶夫人为他讲述的私人故事,那些属于法兰西王国的旧时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