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5年3月,法兰西第三共和国「1875宪法」通过国民议会正式制定,共和体制逐渐成熟,巴黎街头民众沉浸在和平与民主的喜悦中…
当维克多意外收到露玻傅叶夫人的来信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算是真正继承了三年前去世的师父的衣钵。
维克多今年才26岁,是他师父迪布瓦门下的最后一代学徒,也是迪布瓦画派的最后的传承者。
在意大利绘画逐渐走下神坛后,19世纪的法国画坛群星灿烂,一举成为欧洲新的绘画中心。在19世纪这个百年,法国绘画之个性以厚积薄发之态势不断充盈,从新古典主义过渡到浪漫主义,又从浪漫主义的土壤中生长出了极具先锋意识的印象主义。在这样伟大的时代背景下,在那些被后人所铭记的大画家的才华笼罩下,古斯塔夫·迪布瓦(Gustave Dubois)这个名字并非享有盛名,甚至可以说鲜有人知。
可是,迪布瓦画师的整个长达半个多世纪的艺术生涯绝对称得上是恪尽职守、勤勤恳恳,他心无旁骛地守在画布前挥舞着画笔和颜料,就像一个农夫年复一年地拾起锄头和铁锹苦苦耕耘。
五十多年的漫长岁月里,迪布瓦只做一件事,那就是为订画的贵族和豪绅们创作他们喜欢的艺术,用自己的手艺为他们服务,用自己的画作为他们富丽堂皇的宫殿与豪宅中的艺术装饰,满足他们在茶余饭后对高尚情操的追求。迪布瓦不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单纯的艺术家,而更是一个兢兢业业的匠人,一个手艺人,为能够欣赏艺术的上层阶级们创造最典雅的艺术。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同养活自己吃饭的订件雇主们之间既是艺术关系,也是经济关系,还是阶级关系。
迪布瓦画师手下是最正统的学院派传统绘画笔法,他的艺术技巧来自中世纪到文艺复兴到巴洛克绘画的一脉相承,拥有恢弘之叙事、风雅之神韵、郑重其事之体统。在他的手下的任何一个人和任何一处景,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马虎,一笔一划都有深厚讲究,一点一线都是欧罗巴千百年的古老技艺。
他能把希腊神话中的酒神狄俄倪索斯(Dionysus)和被他迷惑的追随者们在林中的奢华宴席惟妙惟肖地呈现在画中。
他能把尤利乌斯·凯撒 (Julius Caesar)带兵征战沙场以及最终在庞贝被参议员刺杀的图画描绘地让人不寒而栗。
他能把背着十字架的耶稣被罗马卫兵押送进入刑场的场景刻画得令人难忘。
他能把圣经中的「三博士来朝」(Adoration of the Magi)的各色人物刻画得跃然纸上、将「天使报喜」(Annunciation)中处女怀胎的圣母描绘地冰清玉洁、也能把「圣凯瑟琳的殉道」(The Martyrdom of Saint Catherine)里面临刑前在刽子手的屠刀下依旧忠贞虔诚的圣凯瑟琳刻画得催人泪下…
神明与信徒,战争与英雄,牺牲与悟道,绝美与凄惨,放纵与享乐… 这些是传统绘画永恒的主题。
除了这些每位优秀传统画师都必须信手拈来的典故题材,他最擅长的还是为他的雇主绘制各类肖像画。
肖像画,是欧洲千年来构成艺术工匠们与权贵阶级之间微妙关系最重要的元素。为了显示自己的身份地位,也为了彰显自身形象的肃穆端庄之感,宗教领袖们、皇亲国戚们还有富商们雇佣最好的绘画匠人来为自己绘制肖像画,然后挂在显眼的地方供他人瞻仰。
肖像画,可以是最大型的家族成员的巨幅全体肖像画,从背景到每一个成员的容貌、服饰与姿态,还包括家族成员之间的关系等无数细节在一张尺寸如同一面墙的画布中呈现出来,将片刻的存在转化为永恒;还能是中型的个人全身肖像,既可纯粹写实也可有不同程度的美化和神化,一切都根据订画的雇主的要求来,用颜料将雇主对自身形象的畅想表达在画布上;当然还有小型的个人半身肖像画,这样的半身画着重体现人的脸部、衣饰还有手臂等所有的局部细节,每一处都必须被完美刻画。
迪布瓦用他的匠人之心以及匠人之手,在外人看来如同魔法一般,将所有雇主对艺术的无限幻想都变为可视的现实。千年来,像他这样的为拥有高雅艺术口味的权贵服务的匠人们数不胜数,在文艺复兴时期达到顶峰,又在巴洛克时期迎来又一个小高峰。迪布瓦自己,迪布瓦的老师,迪布瓦老师的老师,一路往上数不知多少辈,都是这样的匠人。
如果说迪布瓦这辈子还有什么其他成就,那就是他的画室培养出了不少技艺精湛的学徒,长年累月在迪布瓦的指导下习得传统学院派之博大精深,因此在19世纪中叶形成了迪布瓦门派,在圈内小有名气,那也是迪布瓦艺术生涯的全盛期。
但后来随着拥有浪漫主义情操的德拉克罗瓦(Delacroix)、富有现实主义人文关怀的科尔贝(Courbet)、沉醉于深邃宁静的山河景致的柯洛(Corot),还有探索早期印象派反传统笔触的马奈(Manet)等不断涌现的风格各异的法国艺术「新潮流」,再加上自从法国大革命后传统贵族的没落和社会激进的变革等一系列时代因素,迪布瓦的学生们慢慢退出了自己的工作室,不再愿意将自己拘泥于没有前途的传统绘画,纷纷都去追逐新潮流的时尚,迪布瓦工作室逐渐冷清…
岁月不饶人,时代不等人,在法国画坛正是风起云涌、日新月异的巅峰期,19世纪初出生的迪布瓦已经步入了晚年。
开头提到的维克多,就是迪布瓦晚年带在身边的最后一个学徒。年轻的维克多对于古典审美极为敏锐,天赋异禀,他耐得住性子钻研,他的手笔不但继承了老师迪布瓦的风格,还带有曾经古典大师的神韵。
何为神韵?要拆分为两个字来看。其「神」在于古典主义题材之庄严神性,而其「韵」在于学院派技法之奕奕美韵。二者合在一起即为「神韵」。真正能够做到「神韵」的画家,在每个时代都是少之又少的。但在迪布瓦老画师看来,维克多充满天赋的笔触中就透着这样少有的「神韵」。
在自己的工作室变得冷清后,迪布瓦晚年时常处于郁郁寡欢的心情,维克多算是他阴冷生活中唯一的一缕阳光,在沉闷中少有的慰藉。迪布瓦看着维克多从刚来时的一个毛头小孩,变成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才俊的艺术家,对他来说,维克多就是自己的孩子。
1871年,迪布瓦在维克多和其他几名画友以及仅剩的几名学徒的守候下,在病床上平静地咽下了自己的最后一口气。他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了正统绘画,他直到死,也是欧洲古典绘画的守护者。
维克多失去了自己的老师,也失去了自己在艺术之路上的领航人,也失去了一个胜似父亲的人。从此,他需要在艺术的漫漫长河中,沿着师父为自己指明的轨迹,沿着千百年来无数的大师的伟大传统道路,独自一人远航。
需要知道的是,迪布瓦在生前之所以如此宠爱维克多,除了他的天赋外,还有他同迪布瓦自己一般的对传统古典题材的执着,还有自己对「艺术匠人」(Artisan)这个拥有千年传统的沉甸甸的头衔的敬畏之心。在维克多身上,迪布瓦仿佛看到了自己。即便在当今这个时代背景下,传统画派在新潮流的独领风骚中逐渐式微,这个趋势看上去是不可阻挡的。
可是,就如同迪布瓦生前爱说的一句话,现在维克多也爱挂在嘴边:「不管怎么样,老祖宗的东西需要有人来继承… 」
师傅死后,维克多在雇主的同意下,继续完成师父还未完成的订件,以好在期限内交差。因为雇主既然花钱订了一幅画,那么即使画师在中途去世了,也需要由雇主认可的画师学徒来代替完成。
从1871年到1875年,4年时间就这么过去,维克多的所有时间都在工作室里默默地接着完成师父生前留下的大大小小十幅画,自己没有创作任何新订件。
维克多并不认识露玻傅叶夫人,但他还能依稀记得师傅曾经提到过这个夫人,据说她是「露玻傅叶家族」这个衰落贵族的后代。但关于她的其他事情维克多一无所知。
但是就露玻傅叶夫人的信件的内容来说,她和那几个此前订画的雇主还不同。她并不是要维克多接着师父迪布瓦未完成的部分画,而想要从自己这里订一份新画——一幅肖像画。
按照规矩,由于肖像画的特殊性,需要前往订件人的家中照着真人画,并且需要随时根据雇主的要求来修改。因此,在露玻傅叶夫人给维克多的信中,她已经把自己的地址和第一次见面的时间都附在其中。
这是维克多第一次以自己的身份独立接手一幅订件,他既兴奋又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