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一次世界大战前夕,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和德意志帝国的军备竞赛达到高潮,军事擦枪走火不断,但是巴黎玛黑区 (Le Marais )一如既往地喧腾着。

大街上四面都是交流声,如果站在街上仔细听,你基本就可以对世界上发生的大事件知道个大概。

你的左耳朵或许能够听到路旁「拿破仑咖啡厅」那些并不阔绰但却关心时事的小中产阶级们对有关「阿加迪尔危机」和「摩洛哥条约」的激烈政治讨论,语气里带着对高卢人和日耳曼人之间再一次的战争似乎要来临的危机感,然后他们又拿着当日的报纸开始讨论那些工人阶级带领的社会主义运动的事情,他们七嘴八舌,各持己见,分析着法兰西共和国的前程命运,争先恐后表示他们作为公民愿意为共和国奉献自己的一份,从最开始还算是切题的讨论,最后都要回归到谁才更热爱法兰西的争论上。这些无所事事而信口雌黄的讨论者里面,基本没人真正研读过法国从古至今的历史,甚至连法国大革命都不算了解。

你的右耳朵很可能就是另一番情景。街对面的「马奈咖啡厅」坐着一桌穿着轻松精巧的女士,她们借着下午茶的机会,议论着最近某个地方办现代艺术沙龙,在法国画坛如日中天的大画家亨利·马蒂斯,还有一个来自立体主义画派叫做费尔南·莱热的新人的几幅新作均有展出。那几位女士讨论着各自对野兽派和立体主义的审美意见,听上去她们并没有太深的交情,大多时候都捧抬着同桌的「画友」,即便自己持有不同的意见,也都尽量顺着别人说,分寸把握恰到好处,既能过一把交谈艺术的瘾,又能不因为意见不合而伤了表面的和气。

但如果你往着玛黑区街道的深处走,你也会见到几家稍微安静点的店面,这里人稀疏了一些,自然大声交流的人也变少了。在这里的人,大多数都是真正阅览报纸或者研读书籍的人,也有不少作家在这里创作,交流的人基本也会免掉闹市区那些无用的社交技巧,而是真正对某些话题进行诚恳而深入的讨论。

「波特莱尔小酒馆」就是玛黑区深处安静的店面里的其中一家。

波特莱尔是法国但凡读过书的人都知道的诗人,据说最早开这家小酒馆的老板是波特莱尔的一个好友,波特莱尔时常光顾这里。但那时候这家酒馆并不叫这个名字,具体叫什么也没几个人记得了。在波特莱尔死后,老板才把酒馆的名字改成了「波特莱尔小酒馆」,以表示对这位诗人和好友的纪念。这家酒馆的酒水单上没几样,几乎所有头牌酒水都用的是波特莱尔诗篇的名字来命名的,比如什么「恶之花 – 勃艮第」、「芳法罗 – 白兰地」、「人造天堂 – 苦艾酒」、「巴黎的忧郁 – 如安纳斯特」等等… 当然为了维持生意,他们也买其他的酒水,也会用其他法国作家的作品来命名。

波特莱尔小酒馆里的客人几乎都是熟客,常年在这里度过下午或晚上。有一位大家叫他「伯纳德教授」的历史教授经常在这里写讲义,偶尔和其他顾客不紧不慢地谈天说地,没人知道伯纳德教授到底姓什么,也没人有兴趣问。还有一位叫做「瘸子马塞尔」的股票分析师,他腿有点缺,但这并不妨碍他脑子好用,善于精打细算,并且他的衣装板正而得体,是个标准的富裕中产阶级。虽然瘸子马塞尔在外观上是个不可怀疑的绅士,但他的表现却给人一种古灵精怪并且活泼的印象,他时常是波特莱尔小酒馆话题的带动者,能说会道,并且时常出些鬼点子,光临这家店的人没有不认识他的。

在这些形形色色的顾客中,也有最不起眼的一位。他总是坐在角落里的那张桌子上,那张角落的桌子在酒馆里成了他的独享,他的代名词,除了他就没什么人坐过。角落里光线比较阴暗,有时候在阴天,甚至连那个人的脸都看不清,只能看见一个线条粗糙的轮廓偶尔拿起酒杯把苦艾酒灌进自己的嘴里。他大概五六十来岁,永远穿着一件老旧的深褐色帆布外套,上面打了好几个补丁,几乎要被漂白的亚麻色裤子,还有一双不知穿了多少年的宽头大皮鞋… 他长满皱纹的脸上留着一脸大络腮胡子,看上去准是不经常打理,胡须几乎全白了,但是白色丛中还透出几丝不协调的棕色。

没人知道他是干什么的,甚至没人知道他的名字,所有注意到他的人都用「角落那个醉鬼」来称呼他。他确实是个醉鬼,因为他几乎是每天都来这里,并且每天在中午时候就来了,这时候大多数的酒馆才刚开门。但据瘸子马塞尔说,那个醉鬼也有不来的时候,而且一旦不来就是一连好几个星期,也不知道他干嘛去了。但是酒馆里的人都不害怕或者是忌惮这个醉鬼,因为他有时候在必要交谈时嘴里会吐出几个字或是几句话,让大家感觉他的声音倒挺清澈,并且谈吐听起来也并不野蛮,感觉受过些教育。瘸子马塞尔有时悄悄同其他顾客们讨论,说他听说角落那个醉鬼现在没工作,但估计他早年存了点钱,但后来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就变成了现在萎靡不振的样子…

让瘸子马塞尔做出这个判断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有一次瞧见了这个醉鬼从荷包里掏出过一件闪光的蓝色物件,看上去是块蓝色水晶。即便是不懂珠宝收藏的外行单凭肉眼就能看出这件吊坠价值不菲,澄澈剔透,看上去很有来头。这让瘸子马塞尔禁不住对这个老醉鬼的过去产生种种猜想,但这不过是猜想罢了。

这个醉鬼根本就不和任何人打交道,永远都是独自喝闷酒。就凭他看别人的那忧郁而苦闷的眼神,还有他种种诡异的举止动作,也足以让人避之三分。他和其他人隔着一层屏障,没人有闲心去打破屏障。

至少以前没有人有这个闲心。

现在,小酒馆里倒是来了一位新顾客,是一个30岁出头的小伙子,他的穿着打扮看上去整洁而精干,手里随时拿着一个笔记本,时常在上面写字。

这天瘸子马塞尔没来,小伙子碰巧坐在了正在读书的伯纳德教授旁边。伯纳德教授看他是新人,并且看上去随和好说话,就挑起了话头。两个人开始交谈起来。

原来这个小伙子叫埃米尔·杜瓦尔,是一名在坊间还算有点名声的记者。他在一家报纸上有个人专栏,专门追踪报道一些巴黎的奇闻异事。看他专栏的人很多,大多数都是年轻人。

像伯纳德教授这样的老学究当然早已经过了关注这些鸡毛蒜皮的市井风情的年纪,他平常都是看报纸上的社会批评、艺术批评还有世界大事这些版面的内容,自然也就没听说杜瓦尔这个记者。

但是伯纳德教授并不是典型的老牌作风的木脑袋,他自己也带学生,他知道怎么和年轻人说话。

聊了一会儿,伯纳德教授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他开始给杜瓦尔记者抱怨自己在大学和学生的事情。

伯纳德跟杜瓦尔带着一点感慨的语气说:「我在巴黎大学工作了40多年,我带学生也有30多年了。在我读书的时候,那个时候还是动荡年代,拿破仑三世再次推翻共和建立帝国,那时候我的同学里和社会中还有不少保皇分子,身上带着传统的气质。太平的日子没过几年,正好在我博士毕业开始担任教授助理时,普法战争就爆发了。我年轻的弟弟应征入伍,上了战场,回来的时候少了一条胳膊,成了我们家乡的战争英雄。不可一世的俾斯麦将军打败了我们,普鲁士人进了巴黎,拿破仑政权再次倒台,第三共和建立。那时候我们知识界甚至在讨论以后法国还能不能说优雅的法语,是不是得改学粗蛮的德语。但是现在的学生… 他们出生在的第三共和国,生长在法国几百年来最为和平的黄金年代(La Belle Époque)。但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能真正理解,第三共和国是建立在法兰西的屈辱之上的…」

「但毕竟现在法国和平了,这才是年轻人在意的… 短期内看来也不会有下一个拿破仑… 」杜瓦尔带着一点点反驳的语气回答道。

伯纳德长长叹了口气:「和平不了多久了… 就现在的局势看起来,过不了多久又要打仗了… 」

「你真这么觉得?」杜瓦尔的语气多了一点忧虑。

「但愿我是错的… 但愿历史不按照我料想的那样进行… 」伯纳德拿出一支小巧的烟斗,用火柴点燃了烟草,深深吸了一口。

「但是话说回来,现在的年轻人虽然普遍没怎么吃过战乱和动荡的苦头,他们从小就接受新思潮的洗礼,骨子里就充满了离经叛道的精神,可能他们比我们那时多了不少时间来读闲书,社会氛围也让他们更有条件来读闲书。于是他们张口闭口就是德国的尼采、马克思、叔本华,还有我们法国自己的柏格森、勒男… 我们年轻的时候,帝国推行的教育还是传统的内容,古希腊的赫西俄德和古罗马的奥维德是基础、拉丁文是必修,研习纷繁复杂的教会法典是家常便饭… 现在时代变了,现在的学生们啊,他们根本就对那些学者们读了几千年的名著不感兴趣,就只对那些激进的新鲜玩意儿感兴趣。他们还崇拜美国的新文化,喜欢听这几年在大西洋两岸很红火的爵士乐,简直是为此疯狂,他们说这才是真正的自由,说欧洲的音乐都是老掉牙的旧社会把式… 唉,在我们那时候,美国在我们法国人眼里还是个蛮夷的国家,没文化,只有他们羡慕我们的份… 你听过爵士乐吗,杜瓦尔记者,你觉得怎么样?」

杜瓦尔咧了咧嘴:「我跟朋友听过几次。但我不太懂那美国东西。听他们说,小号、长号还有萨克斯都是即兴演奏,还有一个叫『架子鼓』的打击乐器。我觉得… 爵士乐听上去有些混乱,但却又有一些规则,说不上好听,也说不上难听。据我了解,法国很多年轻人都爱听。」

「第三共和的年轻人啊,什么都知道,消息很灵通,但他们根本就缺少敬畏!在我的课上有点什么意见就一定要争辩到底,而且还拍桌子摔椅子,毫无规矩!」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大学里教书?每天面对这些学生的疯狂思想和反动?」杜瓦尔的目光从玛黑区街边扫地的清洁工又回到了伯纳德教授身上。

「唉… 有时我自己也不能理解我自己… 因为我其实又很喜欢我的学生,有时候他们毫无规矩教养地反驳我,我会觉得很恼火,并且他们还不会受到什么处罚。你知道在我们读大学的时候,这样的冒犯行为是不可能被容许的。但我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在夜晚沉下心来反思,我倒也觉得这些学生的精神是符合法兰西之精神传统的,无畏而自由,不然我们民族不可能会有伏尔泰和卢梭的启蒙运动,我们也不可能有法国大革命… 不得不承认的是,我的学生们是法国未来知识界的希望,我相信他们的思想和成就的高度又会超过我们这一代人… 有时候真的是… 对他们又爱又恨。」

伯纳德教授自己笑了笑,摘下自己的眼睛用手巾擦拭,再戴上。然后教授又开始看他自己的书了。

杜瓦尔想了一会儿伯纳德教授的话,喝了一口自己点的「芳法罗 – 白兰地」。他倒没有想教授提到的那些什么大革命还有大哲学家这些观点,对这些议题他自己也是仅仅略知一二,不算了解。并且杜瓦尔知道他自己的读者所属的那个社会群体也不会爱看这些高谈阔论的东西。但是他对伯纳德教授这个人和他同学生的关系感兴趣,因此他提起笔想在笔记本上记下点什么,但却迟迟不知道怎么动笔…

杜瓦尔放下笔,目光扫视小酒馆,观察着这里每一个顾客。他没发现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人,直到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坐在角落里的人身上。

杜瓦尔的目光迟迟不能从那个人的身上移开。光线似乎不愿意朝着他那个方向移动,他所处的位置显得格外阴暗。那个人很安静地坐在那里,独自喝着绿色的苦艾酒,一杯接着一杯,什么事也不做,发着呆,有时候也喃喃自语,嘴里发出一些浑浊的声音。

杜瓦尔把头凑到了伯纳德教授耳边,问道:「教授… 角落里那个人是谁啊?你认识吗?」

教授把头转向了杜瓦尔目光所至的方向,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气,回答道:「那个人啊… 我们这里都叫他『角落那个醉鬼』… 我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有时候酒馆里有人会猜测他是干什么的,但没人去打扰他。」

「看他那样子… 他不会以前是个苦役犯吧?蹲过很多年监狱那种… 」杜瓦尔目光里突然闪过了一丝警觉。

「应该不是。有人听过他说话,听上去还挺有教养,声音也并不野蛮。应该不是罪犯。」

「但是教授,根据我经常跑民间新闻的经验,这种人即使不是服苦役的重罪犯,看起来也像是个小偷小摸或者骚扰妇女那种人… 」

教授耸耸肩:「那我不知道了… 他也没偷过我的东西,酒馆里其他人也没提起过他盗窃之类的事情。」

「就没一个人认识他吗?」

「据我所知没有… 他也没妨碍着我们,我们也不去妨碍他。」

「嗯…… 」杜瓦尔的目光还是没有离开这个酒鬼,观察着他的眼神,他的一举一动… 记者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身上有挖掘新闻的可能。

杜瓦尔在酒馆坐了很久,时不时自己在本子上写点东西,时不时和教授聊聊天,但关于这个醉鬼的话题再也没提起过。

直到傍晚,巴黎的夕阳透过埃菲尔铁塔散落在战神广场的草地上,那个醉鬼在桌上丢下了价值几法郎的硬币,然后缓缓起身离开了小酒馆。

见到醉鬼离开,杜瓦尔也同教授道了别,自己偷偷跟在了醉鬼身后,想初步观察一下这个醉鬼到底是个什么人。

杜瓦尔跟着醉鬼在巴黎大街小巷中穿梭,街上的早期汽车和马车混合在一起,发动机的声音和马蹄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片独特的景致。杜瓦尔跟着他晕头转向走了好一会儿,眼见着月光就快要高照,醉鬼竟然来到了一处城市里的墓园中,这块墓园地处巴黎宁静的街区,几乎听不到车水马龙的声音,并且周围花草园艺修剪得很得体,装饰典雅,似是巴黎的闹市中的一片伊甸园。即便已经在巴黎生活多年,杜瓦尔也从未来过这里,或许曾经从这里路过,但从未进入到墓园内部过。

墓园内部摆放的都是单独修建的灵位,并不像是公共墓园中很多灵位排列在一起。不难猜到这里面埋葬的都是活着的时候有头有脸的人。杜瓦尔的注意力被一个个精致的墓碑还有墓前的鲜花吸引,忍不住痴迷地驻足观看,他的心仿佛被墓葬和死亡的肃穆之美给钩住了。

对亡魂的沉迷让杜瓦尔差点跟丢了那个醉鬼,等他回过神时,醉鬼已经在墓园的另一侧了。杜瓦尔迈着缓缓的脚步朝着醉鬼的那个方向走去。

那个醉鬼竟然停在了其中一个墓碑前,久久地驻足,头低着,双手交叉握在一起,嘴里似乎在祈祷,含糊不清地默念着什么。

杜瓦尔和醉鬼保持着距离,带着一种惊讶而振奋的心情静静看着这个醉鬼的行为,他对醉鬼的行为感到惊讶,也对自己的直觉感到振奋。

待到醉鬼祈祷完毕,他将手放在了墓碑上,似乎在沉思着… 过了一会儿,他把手移开了,最后看了一眼这块墓碑,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墓园,消失在了人群中。

杜瓦尔没有跟上去,而是趁他走远后,自己来到了那个醉鬼刚才驻足的墓碑前。

他俯下身看墓碑上的文字:

「『克莱门斯·德·露玻傅叶』夫人。1815 – 1879。 」下面还有一行碑文:「Ici, enfin, je repose…」